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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我們頭上的房子逐漸安靜下來,不時有腳步走來走去,使得地板發出聲音,光線從板縫裡昏暗不均地照進來。我可以看到黎斯特在磚牆上摸索,他強硬堅毅的吸血鬼臉孔,變成一張佈滿凡人挫折感的扭曲面具。我馬上確定我們必須分道揚鑣,如果需要的話,我會把一整座海洋擺在我們之間;而我終於明白,我是由於自我懷疑才會容忍他這麼久,我讓自已相信我是為了老人、我妹妹和她丈夫才留下來。其實我和黎斯特在一起,是因為我怕他真的知道我沒法自己發掘的重要秘密。更重要的,是因為他是我唯一認識的同類。他從來不曾告訴我他是怎樣變成吸血鬼,或者我也許可以在那裡找得到同類。這個問題非常困擾我,至今已經有四年之久;我恨他而且想離開他,然而我能夠離開他嗎?

「就在這個時候,正當這些思緒在我的腦海中起伏穿梭時,黎斯特繼續他的咒罵;他不需要我,他不會對任何事忍氣吞聲,更不會受法蘭尼爾家的威脅,當門開的時候,我們都得備戰,『記住!』他最後對我說,『速度和力量,這些他們沒法與我們匹敵;還有恐懼,永遠記住要讓他們恐懼,現在不要感情用事了!你會讓我們賠掉一切。』

「『在這件事之後,你想要單獨生活嗎?』我問他,我想要讓他來說,我自己沒有勇氣說出來,或者更恰當的是,我不知道我自己的感受。

「『我想去紐奧良!』他說,『我只是警告你說我不需要你,但想要離開這裡的話,我們需要彼此,你還沒開始了解如何使用你的力量!你對自己是什麼東西也沒有概念!當這個女人來的時候,對她運用你的說服力量;可是如果她和別人一道來,那麼就準備照你的本性行動。』

「『那是什麼?』我問他,因為對我而言,這點從來沒有像那個時候那麼神秘,『那是什麼?』他明白表示鄙夷,舉起雙手向上伸。

「『準備好......』他說,掀唇露出巨大的獠牙,『殺人!』突然他看著頭頂的木板,『他們上面準備就寢了,你聽到他們了嗎?』接著是一段沉默的時間。黎斯特踱著方步,我坐著沉思,探索我會做些什麼或對芭貝說些什麼,甚至更進一步思索一個更困難的問題──我對芭貝的感覺是怎樣的?經過了很長的時間,一道光線從門下透入,黎斯特已經警覺了,準備撲向任何開門進來的人。那是芭貝一個人,她拿著油燈進來,沒看到站在身後的黎斯特,而直接注視著我。

「我從來沒看過她那個樣子,頭髮為了就寢而放下,如浪的烏雲披散在她白色的長袍後,臉孔因為擔憂和畏懼而緊繃,這讓她的臉孔發出紅熱的光輝,褐色的大眼睛顯得更大。如我所告訴你的,我愛她的力量和誠實,她靈魂的偉大,而我對她不會感到像你有的激情。但我此時發現,她比任何我在凡人時認識的女人都要誘人,即使在莊重的長袍下,她的手臂及乳房仍然渾圓柔軟。在我看來,她好像一個機敏的靈魂穿上了豐富、神秘的血肉。強硬、自制而且獻身於一個目標的我,覺得無法抗拒地被她吸引,因為知道這樣最後只會導致死亡,我立刻轉過身去。不知道她在注視我的眼睛時,有沒有發現它們是已經死亡而且沒有靈魂的。

「『你就是那個以前來找我的人,』她說,好像本來不確定似的,『而且你是龐度萊的主人,你就是!』一聽到這話,我知道好一定已經聽說了關於昨晚的可怕故事,而且沒有任何謊言可以騙得了她。我已經兩度以非自然的外表和她接觸說話,現在我不可能隱藏或削減這個形象。

「『我沒有意思要傷害你,』我對她說:『我需要的只是馬車和馬匹......那些我昨晚留在牧場的馬匹。』她似乎沒有聽我的話,走了過來,決心把我罩在好的光圈下。

「然後我看到黎斯特在她的身後,影子在磚牆上和她的影子融在一起,他已經心急如焚,而且可能危害芭貝。『你會給我馬車?』我堅持。她現在看著我, 油燈舉起,而正當我打算轉頭時,我看到她的臉變了,變得完全靜止、空白,彷彿她的靈魂正失去知覺。她閉上眼睛,搖搖她的頭,似乎我什麼也沒做就讓她陷入了恍惚,『你是什麼!』她喃喃地說:『你是從魔鬼那裡來的,以前你是從魔鬼那裡來找我的!』

「『魔鬼!』我覆述,這句話讓我痛苦得出乎意料之外。如果她這麼相信,那麼她會認為我的忠告也是不好的,她會對自己產生懷疑;她的生命如此豐富美好,我知道她不應該這樣。像所有堅強的人一樣,她始終受苦於某種程度的孤獨,她是個局外人,某種秘密的異端份子;如果她懷疑自已的美好,她賴以生存的平衡恐怕就會崩解。

「她以毫無遮掩的恐懼瞪視著我,好像在恐懼中竟忘了自己脆弱的處境一樣。現在黎斯特──像溺水的人一樣被軟弱襲捲──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尖叫起來,油燈掉了下去,火焰在四散的油面上跳躍,黎斯特把她倒拖向開啟的門。『你去弄馬車來!』他對她說,『現在就去,還有馬匹,你現在有生命危險,不要談什麼魔鬼!』

「我在火舌上猛踏,隨即衝向黎斯特,高叫著要他放開她。她雙腕都被抓住,因而憤怒至極。『如果你不閉嘴的話,你會把整個房子的人都叫醒!』他對我說。『我會殺了她!去弄個馬車來......替我們帶路,跟車夫說!』他對她說,一路把她推到外面。

「我們慢慢經過黑暗的院子,我的痛苦幾乎不堪忍受。黎斯特在我前面,芭貝在我們兩人之前,向後倒退地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凝望著我們,突然她停了腳步,上面房子出現一個微弱的光線。『我什麼也不給你!』她說。我抓住黎斯特的手臂,告訴他必須由我來處理,『她會把我們的事告訴每個人,除非你讓我來跟她說。』我向他耳語。

「『那就振作一下你自己,』他厭惡地說:『要堅強,不要對她猶豫不決。』

「『我跟她說的時候你走開......去馬房弄馬車和馬,可是不要殺人!』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照我的話做,但我走向芭貝的時候,他也迅速離去。她的臉孔是憤怒與堅決的混合,對我吐一句:『退下,撤旦。』我無言地站在她面前,只以視線籠罩著她,正如她的視線籠罩著我。即使她可以聽到黎斯特的聲音,她也沒有任何反應,她對我的憎恨像火焰一樣焚燒著我。

「『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我問,『我給你的忠告是不好嗎?我傷害過你嗎?我幫助你,給你力量,當我根本不需要想到你的時候,我想到的只有你。』

「她搖搖她的頭,『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用這樣的方式跟我說話?』她問,『我知道你在龐度萊做了什麼,你在那裡像魔鬼一樣!奴隸們說了一大堆故事!一整天男人們都在往龐度萊的河邊路上,我的丈夫也去了!他看到房子毀了,奴隸的屍體散佈在果樹和田地裡。你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你這樣溫柔地對我說話?你想要我什麼?』她現在抓住玄關的欄杆,慢慢地往樓梯退,』樓上亮燈的窗戶裡有個東西動了一下。

「『我現在無法給你答案,』我對她說,『請相信我說的,我來找你只為了替你做些好事,而且如果我有選擇的話,昨晚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給你帶來煩惱和憂慮!』」吸血鬼停下來。

男孩向前傾,眼睛睜得大大的。吸血鬼好像凍結了似的,眼睛凝望遠處,迷失在他思緒和回憶中。男孩突然把眼光放低,彷彿這是應該表達的敬意;他的目光瞥了吸血鬼一眼後又挪開,自已的臉孔和吸血鬼的一樣憂悶;然後他開口想說什麼,但又放棄了。

吸血鬼轉過頭來研究著他,男孩因此臉紅了,不安地望向別處。但接著他抬眼直視吸血鬼的雙眼,吞了一下口水,但承接住吸血鬼的凝望。

「這是你想要的嗎?」吸血鬼喃喃地說:「這是你想要聽的嗎?」

他無聲地將椅子推後,走向窗戶。男孩彷彿受了震驚似地,望著他堅挺的肩膀及長長的披肩。吸血鬼略微轉過頭來:「你沒回答我,我沒給你你想要的東西,是嗎?你想要一個訪問,一個可以在廣播裡播放的東西。」

「那無所謂,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把錄帶丟掉!」男孩起身:「我不能說我完全了解你告訴我的事,如果我這麼說,你也知道我是在說謊,但我怎麼請你再說下去?除了說我了解的......我了解的是我過去從來不曾了解的。」他向吸血鬼走近一步。吸血鬼顯然正俯視著狄維薩德洛街,然後他慢慢轉頭對著男孩微笑,他的臉孔寧靜而甚至是性感的。男孩突然覺得不自在起來,把雙手插進褲袋,轉身走回桌子。然後他嘗試地望著吸血鬼說:「請你......繼續好嗎?」

吸血鬼雙手在胸前交叉,轉過身來背靠著窗,「為什麼?」他問。

男孩茫然無措,「因為我想聽。」他聳聳肩:「因為我想知道後來怎麼了。」

「好吧,」吸血鬼說,那抹微笑仍然在他唇上駐足。他走回椅子落座在男孩對面,稍稍轉動那個錄音機,然後說:「偉大的設計,真的......那麼讓我們開始吧。

「你必須了解,我對芭貝的感覺是一種對溝通的渴望,其強度超過當時我任何其他渴望......除了生理上的渴望──對鮮血。這個渴望在我內心是那麼強烈,讓我感受到我孤獨能力的深度。當我以前同她談話的時候,那是個簡短但直接的溝通,單純而令人滿意得像拿起別人的手,握住它,再溫柔地放手。這些都發生在一個她有迫切需求及壓力的時刻裡,可是現在我們卻處於敵對狀態;對芭貝來說,我是個妖怪。我覺得這太可怕了,願意盡一切努力來化解她的感受;我告訴她我給她的忠告是對的,而魔鬼不可能做出對的事,即使它想要。

「『我知道!』她回答我,可是她真正的意思是:她對我的信任不再比對魔鬼多。我走近她,她向後退;我伸出手,她畏縮地抓住欄杆。『那麼,好吧,』我說,感覺到極度的憤怒:『你昨晚為什麼要保護我?你為什麼要一個人來找我?』我在她臉上看到了陰沉,她有個理由,但不會向我透露。她已經不可能再自在、坦然地與我交談,給我我渴望的溝通。我覺我她神情疲憊,夜已經很深了,我可以看到和聽到黎斯特潛進酒窖搬出我們的棺材,我感覺到必須離開,也感覺到其他的需要......殺戳和狂飲的需要。

「還有別的,還有更糟的事,我感覺今晚彷彿只是無數個夜晚之一,似乎看到世界茫茫無涯,夜晚與夜晚交纏延不見盡頭,而我在這樣的黑夜裡,獨自徘徊在冰冷無心的星辰下。我轉過身去將手蓋在眼睛上,突然覺我消沉軟弱,我想我不自覺地發出了一些聲音。接著,在這個我孤獨佇立、而芭貝只是個幻影的浩瀚荒涼黑夜大地,我突然看到一個我從來沒想過的可能性,一個我以往逃避面對的可能性,我迷惑了,像以前對世界萬物那樣,我沉浸在吸血鬼的感官中,戀慕著顏色、形狀、聲音、歌唱、柔軟和各種無窮的變化。

「芭貝在動,但我完全沒注意。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東西,鑰匙環在那裡叮噹作響,她開始朝樓梯上移動,讓她走,我當時這麼想著。『魔鬼的產物!』我喃喃自語,『退下,撒旦,』我重複。現在我轉過來看她,她圓睜著懷疑的眼睛在樓梯上凍住了,她拿下掛在牆上的燈籠,現在手持著它瞪視我,緊緊抓住它,好似那是一個脆弱的錢包。『你認為我是從魔鬼那裡來的?』我問她。

「她很快地將左手手指扣著燈籠的吊鉤,右手當胸畫了一個十字。她念的拉丁禱詞小聲得我幾乎聽不見,而當完全沒有任何變化產生時,她的臉色轉為慘白,眉毛揚起。『你期待我化成一陣輕煙嗎?』我問她,我走近她,因為剛才的思考己經讓我對她產生了距離。『我會到哪去呢?』我問她,『我會到哪去呢?去地獄?我從誰那裡來的?魔鬼?』我站在樓梯底層,『假如我告訴你我對魔鬼一無所知,就如我告訴你,我甚至不知道它存在不存在!』那是我剛才在腦海裡的黑夜大地上所看到的魔鬼,也是我現在正在思考索著的魔鬼。

「我轉身離開,不像你,她並沒有在聽我說話,她根本充耳不聞。我抬頭看看星光,黎斯特已經準備好了,我知道,好像他和馬車已經就緒了好多年似的,而她也已經在樓梯站了好多年。我突然感覺到──我弟弟也在那裡,而且已經在那裡待了好久了。他正興奮地小聲對我說話,他說的話極為重要,可是一說出口就消散無蹤,如同寬大房子裡屋樑上老鼠發出的窸窸窣窣聲。此時出現一個粗糙磨擦的聲音,還有火苗乍現。『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從魔鬼那裡來的!』我向芭貝大吼,聲音震撼了我敏感的雙耳。『我會活到世界未日的那一刻,而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火光在我面前點燃,她用火柴點著了燈籠,高舉著它讓我看不見她的臉。有一會兒我除了那光線之外什麼也看不到,接著燈籠的重量猛然衝擊我胸口,玻璃在磚地上四散,火焰在我的腿上、臉上怒吼。黎斯特在黑暗中高呼:『把它撲滅,把它撲滅,白痴,它會燒掉你!』我在盲目中感覺到有個東西瘋狂地拍打我,那是黎斯特的外套,我無助地倒在欄杆上。無助是因為火焰的攻擊,因為發現芭貝想要摧毀我,也因為發現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這一切都在短短幾秒鐘內發生,火勢馬上被撲滅,而我雙手扶地跪在黑暗中,黎斯特在樓梯頂端又抓住了芭貝。我飛奔過去掐住他的頸子,把他往後扯。他憤怒地轉過來踢我,但我緊緊抱住他,把他拖到樓梯底層倒在我身上。芭貝已經嚇呆了,我仰頭看見她在天穹下的黑暗身形及炯炯雙目。『來吧!』黎斯特說,一面掙扎著爬起來。芭貝手摸著脖子,我受傷的眼睛因為要聚集光線看她而瞇緊,她的喉嚨流血了。『記住!』我告訴她:『我本來可以殺掉你的!或者讓他殺掉你!而我沒有,你叫我魔鬼,你錯了。』」

「你及時阻止黎斯特了。」男孩說。

「是的,黎斯特可以像閃電一樣殺人及吸血;可是我只挽救了芭貝肉體上的生命,這件事我到後來才知道。

「在一個半小時後,黎斯特和我到了紐奧良。馬匹跑得幾乎要力竭而死,最後馬車停小巷裡,距雜一間新蓋的西班牙式旅館有一街之遙。黎斯特找到一個老人,把五十塊錢放在他手裡,『給我們一間套房,』他指示道:『還要叫一些香檳,就說是有兩位先生要的,錢先預付了。你回來以後再給你五十塊錢,我會盯著你的,我保證。』他發亮的眼睛控制住了那個人,我知道那人一帶著旅館鑰匙回來時,黎斯特就會殺了他,而他的確這麼做了。我坐在馬車裡痛苦地注視著那人愈來愈虛弱,最後斷了氣。黎斯特放手的時候,他的身體像一袋石頭似的癱在門前地上。『晚安,甜蜜的王子,』黎斯特說:『這是你的五十塊錢。』然後他把錢塞進那人口袋,好像開了個絕妙的玩笑一樣。

「我們溜進旅館的院子,上樓進入那間套房華麗的客廳,香檳在霜凍的桶子裡閃爍,銀盤上佇立著兩個玻璃杯。我知道黎斯特會把一個杯子注滿,然後坐在那裡凝望著那淡金色的色彩。至於我,一個陷入恍惚的人,則躺在長椅上瞪視著他,好像不管他再做什麼都不會讓我在乎。我得離開他,否則我會死,我想著。是的,死亡,我以前曾經想死過,現在我想死掉,我以如此甜蜜的清明及如此可怕的寧靜來看待死亡。

「『你生病了!』黎斯特突然說,『快天亮了。』他拉開窗簾,我可以看到暗藍天空下的屋頂,以及天上的獵戶星座。『去殺吧!』黎斯特說,推上窗子,他跨出窗台,我聽到他的雙腳輕輕落在旅館旁邊的屋頂上。他是要去拿棺材,至少拿一個。我的飢渴在體內如熱浪般升起,所以我跟著他。我想死的慾望始終持續,像心靈裡一個精純的念頭,不帶有任何情緒。然而我需要餵養,我告訴過你我當時不殺人類,我沿著屋頂尋找老鼠。」

「可是為什麼......你說黎斯特不應該讓你從人類開始下手,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對你來說那是個品味上的選擇,不是道德上的?」

「如果你那個時候問我,我會告訴你那是因為品味的問題;因為我想按部就班地認識死亡。因為動物的死亡給我如此愉快與體驗,對此我才剛開始領會而已,所以我想把讓人死亡的體驗留待我感覺更為成熟時;可是這仍然是道德性的決擇,因為所有品味上的決定都是道德性的,真的。」

「我不懂,」男孩說,「我以為品味上的選擇可以完全是非道德性的,那些有關藝術家拋棄妻小以作畫的故事又怎麼說呢?式者羅馬被焚時尼羅還在彈豎琴的故事?」

「兩者都是道德性的決定,兩者都為了一個在義術家心目中更高的目標。衝突存在於藝術家的道德和社會的道德之間,而不在品味和道德之間。可是大家常常不解這點,所以才會產生浪費及悲劇。例如,一個藝術家從店裡偷走顏料,認為自己做了一個不可避免但非道德的決定;然後他發現自己為此而蒙羞,隨之而來的是絕望,好像道德是個大玻璃世界,一個動作就能讓它粉碎似的。不過這不是我那時最關切的,我當時還不懂這些事。我相信我只是因為品味而殺動物,因此而規避了那個最重大的道德性問題:以我的本質,我是不是應該被詛咒的?

「因為甚至黎斯特對我也從來沒有談過任何有關魔鬼底地獄的事,我追隨他的時候相信我已經被詛咒了,就像猶大把圈套套在自己脖子上時所想的一樣,你懂嗎?」

男孩沒有說話,然後他張開口,但還是沒說出來,臉頰一度紅如烈焰,最後終於說了句:

「你是嗎?」

吸血鬼坐在那裡笑著,一朵小小的微笑如光線般地在他唇上舞動,男孩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似地凝視著吸血鬼。

「也許......」吸血鬼坐高一些,把腿交疊著,「......我們應該一件事一件事地來,也許我應該繼續說我的故事。」

「是的,請......」男孩說。

「那天晚上我非常浮躁,如我所告訴你的。我以前規避了這個關於身為吸一個吸血鬼的問題,而現在它完全襲捲了我,在那種狀況下我毫無生存的意願。這在我內心產生了一種渴望,這是凡人也會有的反應,即渴望能至少滿足生理上的慾望,我想我把這當成一個藉口。我告訴過你殺戮對吸血鬼的意義,你可以從我說明老鼠和人類的差異中想像得到。

「我跟著黎斯特走了好幾條街,當時的街道一片泥濘,簡直是水溝上的島嶼,而且與今天的市容相比,整個城市是如此黑暗。燈光好像黑海裡的燈塔,即使黎明已經漸漸接近,那些房子只有屋頂上的小窗和突出的玄關隱約在黑暗中浮現,對凡人來說,我走的那些狹窄街道就是一片漆黑。

「我是不是被詛咒了?我是不是來自魔鬼?我的本質是不是魔鬼?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而如果是這樣的,為什麼我要背道而馳?在芭貝把著火的燈籠丟向我時渾身發抖,在黎斯特殺人時厭惡地轉過身去?成了吸血鬼之後我又有什麼轉變?我要到哪裡去?

「在此同時,雖然我想死的念頭要我忽略我的口渴,但口渴的感覺卻愈來愈灸熱,血管在肉體裡變成刺痛的線路,太陽穴悸動而已,最後我終於無法再忍受。我在不採取任何行動──讓自己挨餓,在沉思中凋萎──及被迫去殺戮之間掙扎;最後我來到一個荒僻的街道,聽到有個小孩在哭泣。

「她在房子裡面,我帶著我習慣性的疏離走到牆邊,聽到她的哭聲裡傳達出的訊息,她既疲倦又不舒服,而且只有一個人;她已經哭了非常久,很快就會因為精疲力竭而停止。我把手伸進沉重的木質窗板,拉開閂,看到她坐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旁邊有個死了好幾天的女人,房間裡塞滿了箱子和包裹,好像很多人曾經在這裡打包準備離去一樣。那個母親衣衫不整地躺著,屍體已經開始腐爛,除了那個小孩之外,沒有別人在裡面。

「她隔了一會兒才看到我,看到我的時候,她告訴我必須想辦法救她媽媽。她最多只有五歲,骨瘦如柴,臉上斑斑點點地都是塵土和眼淚。她懇求我幫忙,她說她們得在黑死病來到以前搭船走,她爸爸在等她們。接著她拚命搖她媽媽,又用最可憐絕望的樣子哭了起來;然後再度看著我,眼淚汨汨如泉湧。

「你必須了解,這個時候生理上的飢渴已經像火一樣地燒著我,如果不進食的話,我沒辦法再過一天,可是還有其他的選擇:街上多的是老鼠,附近有隻狗正無助地嚎叫,如果我想的話,我可以輕易地出去覓食再回來。可是那個問題在我心中不斷衝擊:我是不是被詛咒了?如果是的話,為什麼我對她、對她瘦削的臉龐感到如此悲憫?為什麼我想摸摸她細小、柔軟的手臂,像我現在所做地把她抱在我膝蓋上,溫柔地撫摸她光滑的頭髮,感覺她將頭倚靠在我胸前?為什麼我會做這些?如果我被詛咒了,我一定會想要殺她,一定只想把她當成一個被詛咒生命的食物,因為如果我真的已經被詛咒了,我一定會恨她。

「而當我想到這裡,芭貝又浮現在我眼前,她手持燈籠要點燃它時,臉孔因為憎恨而扭曲;我看到黎斯特在我的腦海裡,而我恨他,同時我覺得──是的──被詛咒了,而且這裡就是地獄。在這個片刻,我彎下身來狠狠咬進她柔軟細小的脖子,聽到她小小的哭聲,感覺她的熱血沾在我唇上。我還對她悄聲說:『一下子就好了,就不會再痛了。』可是她被我緊緊鎖住,很快我就無法說話了。我已經四年沒有品嘗過人類的滋味,四年來我並無自覺,現在我聽到她可怕的心跳,這樣的一顆心臟──不是成人或動物的心臟,而是兒童快速、執拗的心臟,跳得愈來愈重,拒絕死去,像一個捶打在門上的小拳頭,哭叫著:『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想我站起來時仍然緊鎖著她,她的心臟無休無上地拖著我的心臟飛奔,那些豐富的血液對我衝得太快,房間在打轉。我茫然瞪視著她彎著的頭、她張開的嘴,低頭看到她母親臉上的陰暗,再看到她半睜的眼睛對我發亮,好像它們還活著一樣!

「我丟下孩子,她像個沒有關節的洋娃娃一樣躺在那裡。我突然看到窗子上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黎斯特。現在他笑著往後退,他在泥濘的街道上手舞足蹈,甚至笑彎了身子。『路易斯,路易斯。』他嘲笑我,伸出一根纖瘦的修長指頭對著我,好像在說他活逮到我了一樣。然後他翻進窗台,把我推到一邊,從床上抓起那母親發臭的屍體,開始和她翩翩起舞。」

「上帝!」男孩小聲說。

「是的,我也可能有同樣的反應,」吸血鬼說,「他拖著那母親圈子愈轉愈大時絆到了那小孩,一邊跳一邊唱,她編起來的頭髮掉在臉上,當她的頭突然向後仰時,一股黑色的汁液自她嘴裡湧出。他把她丟下,而我已經越過窗子在街上奔跑,他也跑著追來,『你怕我嗎?路易斯,』他大叫,『你怕嗎?那小孩還活著,你還給她留了口氣,要不要我回去把她變成吸血鬼?我們可以用得著她,路易斯,想想那些我們可以買給她的漂亮衣服。路易斯,等一下,路易斯!你只要說句話,我就回去找她!』他一直追到我回旅館,一路都在屋頂上奔跑,因為我本來想在屋頂上甩掉他,最後我跳進客廳的窗子,在憤怒中轉身猛然關上窗;他於是撞在窗子上,雙臂旁伸,像想飛過玻璃的小鳥,窗框也為之搖撼。

「我已經完全失去理智,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尋找可以殺掉他的方法。我想像他的身體在下房子的屋頂上燒得粉碎,理性徹底離開我,我的憤怒達到極點。當他從破窗戶進來後,我們前所未有地狠狠打了一架。最後讓我住手的原因是地獄──我想到了地獄,想到我們像是地獄裡的兩個滿懷憎恨的靈魂。我已經失去了我的信心、我的目標、我的控制。於是我躺在地板上,他站著俯視我,雖然胸口起伏,卻目光冰冷。『你是個笨蛋,路易斯,』他說,聲音非常平靜,讓我恢復了神智。『太陽快升起了,』他說,胸口因為打鬥而微微起伏,眼睛在看著窗外時瞇了起來,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像這個樣子,這場架──或別的東西──大大挫了他的氣焰。『進你的棺材,』他對我說,完全不帶些微怒氣。『可是明天晚上......我們談談。』

「我的驚奇可不只有一點點,黎斯特要談談!我無法想像,黎斯特和我從來沒有真正交談過,我想我曾經很老實地向你描述過我們相處過程中的互鬥與敵視。」

「他想要你的錢、你的房子、你的肉體,」男孩說:「或者他和你一樣害怕孤獨?」

「我也想到過這些問題,我甚至還想到黎斯特是想殺了我,用某種我不知道的方法。你知道,當時有件事我始終無法確定,每天晚我醒來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醒,是不是死般的沉睡一離開,我就會自動醒來,為什麼有時候我會比其他時候醒得早。這是黎斯特不肯說明的事情之一,而他經常都起來得比我早。我說過,他在各種機能上都比我優越。那天早晨我是以一種絕望的心情蓋上棺材的。

「我現在應該解釋一下,要蓋上棺材一直是很讓人困擾的事,很像經過現代的麻醉後上手術檯,甚至某個闖入者一個不經意的錯誤,都可能意味著死亡。」

「可是現在他怎麼能殺掉你呢?他不可能讓你暴露在陽光下,他自己也沒辦法忍受的。」

「這是真的,可是比我早起來的話,他可以把我的棺材釘死,或者放把火。主要的問題是,我不知道他可能做什麼,或知道什麼我還不知道的事。

「可時那時我也無技可施,腦海仍然縈繞著那個死掉的女人和孩子,太陽正在上升,我已經沒有和他爭辯的精力,於是我向悲慘的夢境躺下。」

「你會作夢!」男孩說。

「經常,」吸血鬼說,「有時我希望我不會,因為那些夢如此漫長清晰,我在凡人時從來沒作過;而那些如此扭曲的惡夢,我同樣也沒作過。在早期,這些夢如此吸噬我,以致於我似乎像在作戰般努力地讓自己清醒得久一點。有時我可以躺上幾小時,思索剛才的夢境,直到夜晚過了一半,而因為被它們所眩惑,我經常到處游盪,希望了解它們的意義。它們和凡人的夢一樣難懂,例如我夢到我弟弟,就在我身旁,他的狀態是在生與死之間,他一直向我求救。經常我也夢到芭貝,而經常──幾乎每次──夢的背景是一個大荒地,就是那晚我被芭貝詛咒時所想到的荒地。好像所有的人物都在我孤獨的、被詛咒的靈魂之家裡走動說話。我不記得我那天夢見了什麼,也許是因為我對第二天晚上和黎斯特的談話記得太清楚了。我看到你對這個也很好奇。

「我說過,黎斯特首次表現的平靜與深思熟慮讓我感到驚異,可是那天晚上我醒來看到的他並不是那樣的,一開始不是。客廳裡有女人,有幾隻蠟燭散置在小桌及雕花的餐檯,黎斯特擁著一個女人,正親吻著她。她醉得很厲害,也非常漂亮。這女人像吃了藥的娃娃,小心包著的頭紗慢慢地滑落在她赤裸的肩及半裸的雙峰上。另一個女人坐在一張杯盤狼藉的晚餐桌前,喝著一杯葡萄酒。我可以看得出來,他們三人曾經吃過晚餐(黎斯特是假裝用餐,你會很意外的,人們根本沒注意吸血鬼只是假裝在吃),而那個在桌邊的女人顯然很無聊。

「這讓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黎斯特的意圖。如果現在走進客廳,那個女人會注意到我,屆時會發生什麼事,我無法想像,只知道黎斯特想要我們殺了她們兩人。在長椅上的那個女人已經開始取笑他的親吻、他的冰冷、他對她的缺乏慾望。而在桌子旁的女人則以洋溢著滿意神情的黑色杏眼靜觀著。當黎斯特起身走向她,將手放在裸露的雪白手臂上時,她高興了起來。他彎下腰來親吻她時從門縫看到了我,只是看了我一眼,隨後繼續和她說話。他彎腰吹熄蠟燭,『這裡太黑了。』沙發上的女人說。『別管我們。』另一個女人說。黎斯特坐下來,示意她坐在他腿上,她照做了,用左臂摟住他的脖子,右手將他金黃色的頭髮往後順。『你的皮膚好冰噢。』她說,同時稍微縮回手。『不是經常這樣。』黎斯特回道,然後他將臉深深埋進她脖子的嫩肉中。

「我著迷地看著這一切,黎斯特是個絕頂聰明又極為惡毒的人,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他有多聽明。他咬進她的脖子,拇指壓在她喉嚨上,另一隻手臂緊緊鎖住她,讓他在另一個女人毫無覺察的情形下飽飲一頓。

「『你的朋友酒量太差了。』他說,一面自椅上滑出,留下失去知覺的女人坐在那裡,臉跌在交疊的雙臂上。『她笨。』另一個女人說,她已經走到窗口遠眺燈火。也許你知道,紐奧良當時是個有很多低矮建築物的城市,在那樣一個清朗的夜晚,從這個新建的西班牙旅館高樓窗戶看下去,亮著燈的街道非常美麗;而點點繁星低懸在那些微弱燈光之上,就如同在海面上一樣。

「『我比她更能讓你冰冷的皮膚溫暖起來。』她轉向黎斯特。我必須承認,我對他也會一併處理她感到解脫,但是他的計畫可沒這麼簡單。『你這麼認為嗎?』他對她說,一面握住她的手,她馬上說:『咦?你很熱嘛。』」

「你是說血溫暖了他。」男孩說。

「噢,是的,」吸血鬼說,「在殺戮之後,吸血鬼會和你現在一樣溫熱。」他想繼續,但看了男孩一眼後微笑了起來:「我剛說到,黎斯特現在握著那女人的手,說另外那個女人讓他溫暖了起來。當然,他的臉孔已經因為發紅而大有不同,他把她拉近,然後她開始吻他,她嬌笑地讚美他有如激情的烈焰。

「『啊,但代價是很昂貴的,』他以讓人感動的哀傷口吻說,『你的漂亮朋友......』他聳聳肩:『我讓她受不了了。』然後他後退一步,彷彿在邀請那女人走向桌子。她過去了,嬌小的身形擺出優越的樣子。她彎下腰來看她的朋友,很快失去了興趣,可是她突然看到一個東西,那是一面餐巾,接到喉嚨傷口的最後一滴血,她把它拾起,瞇著眼睛在黑暗中審視它。『把你的頭髮放下來。』黎斯特輕輕地說。於是她不在意地丟下餐巾,解下她的頭髮,金黃色如浪秀髮披瀉在背後。『好軟,』他說,『這麼軟,我想像過你這個樣子,躺在鋪著綢緞的床上。』

「『你看你說的什麼!』她取笑他,作態地轉身背對他。

「『你知道床上的禮儀嗎?』他問,她笑了起來,然後說他的床?她可以想像得到。當他一步步走過來時,她回望著他,他的眼光一刻也沒離開她,然而卻一面輕推她的朋友,讓她從椅子上往後倒,眼睛圓睜地躺在地板上。

「那女人見狀倒抽了一口氣,立刻跌跌撞撞地從屍體旁逃開,差點撞翻了一個小几,上面的蠟燭倒下來熄了。『把這個燈熄掉,再把那個燈熄掉。』黎斯特溫柔地說,然後他雙手抱住她,像隻振翅的巨蛾,將牙齒埋進她肉裡面。」

「可是你看的時候在想什麼?」男孩問。「你想阻止他嗎?就像你想阻止他殺小法蘭尼爾一樣?」

「不,」吸血鬼說,「我不可能阻止他,而且你必須了解,我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殺人,動物完全不能給他滿足,動物是在沒有其他辦法時才用的,從來不是他選擇要的。即使我對那兩個女人感到同情,這種感受也是深藏在當時我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中。我胸中仍然感覺到那孩子像小鎯頭般的心臟,內心強烈地掙扎著。我對黎斯特刻意地為我安排這場戲很生氣──等到我醒來以後才殺掉那兩個女人,同時我也再度思量我是否能擺脫他,感覺到我的憎恨與軟弱都更甚於往昔。

「在此同時,他把她們可愛的屍體放在桌子上,把房裡所有蠟燭都點燃,讓房間閃耀得像是要舉行婚禮一樣。『進來,路易斯,』他說,『我本來可以幫你安排一個女伴的,但是我知道在選擇女伴方面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憐的法蘭尼爾小姐喜歡丟著火的燈籠,這會讓宴會變得難以收拾,你不認為嗎?特別是在旅館裡?』他讓金髮女人坐下來,頭倚一邊鈄靠在椅子的緞面靠背上。黑髮女人下巴擱在胸前地躺著,這個女人已經變得蒼白,身體開始變得僵硬,彷彿她是那種儀態一絲不苟的女人。但另外那個看起來只像是睡著了,我甚至不確定她死了沒有;黎斯特咬了兩個傷口,一個在她喉嚨,一個在她左胸上方,兩個現在都還在泊泊流血。他舉起她的手腕,用刀劃開,注滿了兩個玻璃杯,然後示意我坐下。

「『我要離開你,』我立刻對他說,『我想現在告訴你。』

「『我猜你會這樣,』他回答道,身體在椅子上往後靠,『我還猜你會發表一篇華麗的宣言,告訴我我是怎樣的一個怪物,怎樣一個粗鄙的惡魔。』

「『我不對你作評價,我對你沒什麼興趣。現在我只對我自己的本質有興趣,而我開始認為,我不能相信你所要告訴我的事,你把知識當成個人的力量來利用。』我告訴他。就像很多人在作這種宣告時地,我想我完全沒看他,大部份注意力放在聽我自己說話。可是現在我看到他的臉又變成他說我們要談談時的樣子,他在聆聽我說話,我突然覺得失落,痛苦地感覺到那道鴻溝隔阻我們之間。

「『你為什麼變成一個吸血鬼?』我衝口而出,『你又為什麼變成這樣的一個吸血鬼呢?充滿報復心,高興地取走人性命──即使在你沒有需要的時候。這個女孩......一個女人已經夠你喝的時候,你為什麼還要殺她?為什戍在殺她以前要故意嚇她?你又為什麼把她擺成個難看的樣子,好像是想誘使上帝因為你不敬神的行為而給你天譴似的?』

「『他一言不發地聆聽著,在隨後的停頓中我又感覺到了失落。黎斯特張大的雙眼若有所思,我以前看過它們那樣,可是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當然不會是在和我說話的時候。

「『你認為吸血鬼是什麼?』他誠懇地問我。

「『我不會假裝知道,是你假裝知道,那是什麼?』我問,他沒有回答,好像感覺到話中的不誠懇與敵意;他只是坐在那裡,以同樣平靜的表情看著我。然後我說:『我知道在離開你以後,我得自己去找答案,如果必要的話,我會到世界各地旅行,去找其他吸血鬼。我知道他們一定存在,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有大量地存在,而且我有信心能找到比你和我有更多相同處的吸血鬼。像我一樣了解知識,曾經運用他們優越的吸血鬼本質來探你甚至沒夢想過的秘密。如果你沒有把每件事都告訴我,那麼我會自己去發掘,或者從他們那裡得知,當我找到他們的時候。』

「他搖搖他的頭,『路易斯!』他說:『你還愛著你凡人的本質!你在追逐你過去的自己的幽靈。法蘭尼爾,他妹妹......對你來說,這些都是你過去的形象,以及你依舊渴望成為的;而因為你對凡人生命的戀慕,你的吸血鬼本質是死的!』

「我立即反駁:『我的吸血鬼本質是我生命裡最大的探險,以前的一切都是困惑、朦朧的,在凡人的生命裡,我像瞎子一樣地從一個實體摸索到另一個實體,直到我變成吸血鬼之後,我才第一次尊重所有的生命,才看得到一個活生生、脈博跳動的人類;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生命,直到它鮮紅地在我的嘴唇、我的雙手中汨汨流逝!』我發現我自己正瞪著那兩個女人,黑髮的那個已經出現一種可怕的藍色,金髮的那個則還在呼吸。『她還沒死!』我突然對他說。

「『我知道,別管她。』他說,拿起她的手,在已經凝結的傷口旁又劃開一道,再度注滿他的杯子。『你說的都有道理,』他對我說,接著喝了一口,『你是個知識分子,我從來不是;我是從傾聽別人的談話中學習,不是從書本裡,我從來沒上過夠久的學校;可是我不笨,而且你必須仔細聽我說的話,因為你現在有危險。你不懂你吸血鬼的本質,你就像一個已經成年的人,回顧他的童年時,發現他從來沒有珍惜過一樣。作一個成年人,你不能再回到育嬰室裡玩你的玩具,要求那些關愛和照顧再度施加在你身上,只因為現在你終於了解它們的價值了。你和你的本質就是這樣,你已經捨棄他們了,你不再「透過一面陰暗玻璃」看東而,可是你卻不能用自己新的雙眼回到人類溫暖的世界。』

「『這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說,『可是什麼是我們的本質呢?如果動物的血能讓我活下去,為什麼我不能靠動物的血過活,而要到世界各地為人類帶來悲慘和死亡?』

「『那能帶給你快樂嗎?』他問,『你在夜裡遊盪,像乞丐一樣靠老鼠維生,然後像月亮一樣懸掛在芭貝的窗前,充滿了關懷,但也充滿了無能為力。就像愛上牧童恩地米奧的月之女神,晚上來看他睡覺,卻無法擁有他。假設你能把她緊擁入懷,而她不會恐懼或厭惡地看你,然後呢?不過是得到短短幾年可以看她受苦於凡軀的衰老凋零,然後在你眼前死去?這能給你快樂嗎?

「『這是不理智的,路易斯,這是徒然的,真正在你面前的是吸血鬼的本質,也就是殺戮。我保證,如果你今晚到街上襲擊一個像芭貝一樣豐盈美麗的女人,吸吮她的鮮血直到她倒在你腳下,你就再也不會渴望看到芭貝在燭光下的面容或在窗子旁傾聽她的聲音。所有那些你能掌握的生命會讓你充實。路易斯,你本來就是應該這樣的,當那種充實感消失時,你會渴求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在這個玻璃杯裡的血紅將會一樣鮮艷,壁紙上的玫瑰仍然像剛細細畫上去的一樣,你會看到明月依舊,蠟燭的燭花如昔,而你珍視的那種敏銳感覺,會讓你看出死亡的各種美麗,你不懂嗎?路易斯,你是所有生身裡唯一可以置身事外地看待死亡的,你......唯一的......在冉冉上升的月亮下,能像上帝之手一樣地出擊!』

「他坐回去將杯子一飲而盡,眼睛移向那個失去知覺的女人。她的胸部起伏而眉頭糾結,好像要醒過來似的,一聲呻吟逸出了她的雙唇。他以前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些話,而我也沒想到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吸血鬼是殺手,』他說,『獵殺者,他們全能的雙眼本來就是要給他們疏離感的,他們能看到一個人類生命的整體,不是以哭哭啼啼的傷感情緒,而是以能成為其生命的終點,能在造物者的計劃裡插上一手的那種命人興奮之極的滿足。』

「『這是你看到的!』我抗議說。那個女孩又發出了呻吟,她的臉色變得非常白,頭在椅背上轉動。

「『事情本來就是這樣,』他回答,『你還說要去找其他的吸血鬼!吸血鬼都是殺手!他們不想要你或你的敏銳感覺!他們會早在你看到他們以前就看到你走過來,他們會看出你的缺陷,因為不信任你,他們會企圖殺你,即使你像我他們也會企圖殺你,因為他們是獨行的獵殺者,和叢林裡的貓一樣不需要同伴,他們對他們的秘密及領土獨佔心是很強的。如果你發現有一個以上的吸血鬼膩在一起,那只會是為了安全的理由,或者其中一個會是另一個的奴隸,就像你和我一樣。』

「『我不是你的奴隸。』我對他說,但即使他話還沒有說完,我就已經明瞭我一直是他的奴隸。

「『吸血鬼是靠這樣增加數目的......經由主宰與奴隸制度,不然還有其他的嗎?』他問。他再度舉起那個女孩的手腕,當刀子割下去時她叫了起來,他把她的手拿到杯子上面時,她慢慢地睜開眼睛,眨動著努力讓它們張開,彷彿有塊面紗罩在她眼前一樣。『你累了,不是嗎?』他問她。她茫然望著他,她像不能真的看到他似的。『累了!』他說,靠近並且凝望著她的雙眼,『你想睡覺了?』『是的......』她輕輕地呻吟。接著他把她抱進臥室,我們的棺材擺在牆邊的地毯上,房裡有個裝飾著天鵝絨幔簾的床。黎斯特並沒有把她放在床上,他慢慢低下來把她放進他的棺材裡。『你在做什麼?』我走到門檻前問他。女孩像個嚇壞了的孩子一樣環顧四周,『不......』她在呻吟,然後,他關上蓋子,她尖叫起來,不停地在棺材裡尖叫。

「『你為什麼這麼做,黎斯特?』我問。

「『我喜歡,』他說,『讓我很愉快。』他看著我:『我沒說你也要覺得愉快,把你的品味留給更純淨的東西吧,如果你要的話,你可以很快地殺他們,可是去動手!你是個殺手,要學會這點!』他在厭惡中舉起雙手。女孩已經停止尖叫了,現在他把一張小圓腳椅拉到棺材旁,蹺著腳坐在上面,他望著棺材蓋。那是個黑漆棺材,不是你們今天那種長方形的箱子,而是兩端較窄,在屍體雙手交疊胸前的地方最寬;隱約是個人體的形狀。它打開了,女孩驚愕地坐起來,兩眼瞪得滾圓,嘴唇發青而且顫抖不已。『躺下來,愛人,』他對她說,一面把她推回去,她躺下去,接近錯亂地向上瞪視著他。『你死了,愛人。』他對她說,她尖叫起來,像魚一樣在棺材裡絕望地扭動,彷彿她的身體可以穿過旁邊逃走似的。『這是個棺材,棺材!』她大叫:『讓我出來。』

「『可是我們遲早都要躺在棺材裡,』他對她說,『躺好,愛人,這就是你的棺材,我們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它躺起來的感覺是怎樣的,你現在知道了!』他對她說。我看不出她有沒有聽到,或者只是瘋狂了。可是她看到我站在門前,接著安靜躺下,看看黎斯特再看看我,『救我!』她對我說。

「黎斯特看著我,『我期望你會直覺感受到這些事情,像我過去一樣。』他說,『當我教給你第一次殺戮時,我以為你會渴求下一個及再下一個,會像我一樣,如走向一個滿滿杯子似地走向每個人類的生命。可是你沒有,而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我想我之所以沒有矯正你,是因為你的軟弱一點對我比較好。我看到你在晚上玩影子遊戲,凝望雨水自天而降,然後我想到,他很容易控制,他很單純。可是你很軟弱,路易,你太明顯了,現在對吸血鬼及對人類都是如此,芭貝的事情已經讓我們都暴露了身分,好像你想要我們兩個都被毀滅一樣。』

「『我沒辦法坐視你的行為,』我說,一面轉過身去。那個女孩的視線灼燒進我的身體,她在他說話的時候靜靜躺著,凝視著我。

「『你受得了的!』他說,『我昨晚看到你和那個小孩,你是個吸血鬼,和我一樣!』

「他起身走向我,可是那女孩又坐了起來,他回頭把她按下去。『你覺得得我們應該把她變成吸血鬼嗎?與她分享我們的生命?』他問,我立即說:『不!』

「『為什麼?因為她不過是個妓女?』他問道。『而且還是一個貴得要死的妓女。』他說。

「『她還能活嗎?或者她已經失血過多了?』我問他。

「『真感人!』他說,『她活不了了。』

「『那麼殺了她。』她開始尖叫,而他只是坐在那裡。我轉過身,看到他在微笑,女孩把頭轉向旁邊的綢襯開始哭泣,理性幾乎完全離開了她,她一面哭泣一面祈禱。她祈禱聖母瑪利亞來拯救她,雙手蓋在臉上,又移到頭上,手腕的鮮血洒在她的頭髮和綢襯上。我彎向棺材,沒錯,她快要死了,眼睛雖然燃燒著烈焰,但是周圍的細胞已經開始發青了。現在她露出笑容,『你不會讓我死的,是嗎?』她小聲說:『你會救我的。』黎斯特過來持起她的手,『可是已經太遲了,愛人,』他說,『看看你的手腕,你的胸口。』然後他碰碰她喉嚨的傷口。她也用手摸摸脖子,然後驚喘一聲,嘴巴張開,尖叫擠壓在喉間。我瞪視著黎斯特,無法了解他為什麼這麼做。他的臉孔和我現在一樣平滑,因為吸了血而比較有生氣些,可是卻冰冷而不帶絲毫感情。

「他並沒有像舞台上的惡棍那樣睨視,也沒有像殘酷可以餵養他一樣地渴望看她受苦,他只是注視著她。『我從沒想要變壞的,』她哀哀哭泣,『我只是做我不得不做的事,你不會讓這個發生在我身上,你會讓我走?我不能就這樣死掉,我不能!』她開始抽噎,聲音乾澀又薄弱。『你會讓我走,我必須去找神父,你會讓我走。』

「『可是我的朋友就是個神父。』黎斯特笑著說,好像他剛想到這個笑話一樣。『這就是你的葬禮。親愛的,你看,你本來是在一個晚宴裡,後來你死掉了,可是上帝另外又給你一個赦免的機會,你懂嗎?把你的罪告訴他。』

「她起先搖搖頭,然後再度用那雙哀求的眼睛望著我,『是真的嗎?』她小聲問。『那麼,』黎斯特說:『我想你還沒有悔悟,親愛的,我必須關上蓋子了。』

「『不要這樣,黎斯特!』我對他大吼。那女孩又開始尖叫,而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情景。我彎下腰來握住她的手,『我不記得我犯罪了,』她說,我正看著她的手腕,決定殺死她。『你不必去記,只要告訴上帝你覺得抱歉,』我說,『然後你就會死掉,然後這都會結束。』她躺回去,眼睛閉上,我把牙齒埋進她的手腕,一直把她吸到乾涸。她好像作夢似地擾動了一下,說了個名字,然後,當我感覺到她的心跳接近了那個催眠的緩慢頻率時,我自她身上離開,登時覺得天旋地轉,神智不清了一會兒。我的雙手摸索著門框,我彷彿置身夢境地看到她。蠟燭在我的眼角餘光處閃耀,我看到她完全靜止地躺在那裡,而黎斯特平靜地坐在一旁,像個哀掉者。

「『路易斯,』他對我說,『你不懂嗎?只有在你今生每天晚上都能這麼做的時候,你才能得到平靜,沒有其他方法,這就是一切!』他說話的聲音幾乎是溫柔的,接著他起身把雙手放在我肩上。我在他的碰觸下退卻了,但還沒堅決到把他推開,於是我轉身走進客廳。『跟我來,到街上去,已經很晚了,你喝得還不夠,讓我告訴你你是什麼,真的!如果我把它搞砸了,請原諒我,因為發揮了太多天性,來吧!』

「『我受不了,黎斯特,』我對他說,『你對同伴的選擇相當糟。』

「『可是路易斯,』他說,『你還沒試過呢!』」

吸血鬼停了下來,研究著男孩,驚愕的男孩則一言不發。

「他說的沒錯,我還沒喝夠,而且被那女孩的恐懼所震撼了。我讓他帶著我走出旅館,步下後面的樓梯。人群現在從康德街的舞廳湧出來,狹窄的街道被擠得水泄不通。旅館裡有晚宴在舉行,好多開墾者的家族住進城裡,我們像夢魘般地經過他們。

「我的痛苦已經無法忍受,作一個凡人時,我從來沒感覺到如此的錐心之痛。這是因為黎斯特所說的話對我而言都有道理,我只有在殺人時才會認識到平靜,只有在那個片刻。而我的心中也毫無懷疑地了解,如果殺的不是人類,它帶給我的只會是一種模糊的渴望。那種不得滿足的感覺把我帶向了人類,讓我從玻璃窗裡偷看他們的生活。

「因此我不是個真正的吸血鬼,而在我痛苦的情緒裡,我不理性地、像個孩子似地問:我不能回去了嗎?我不能再當人了嗎?即使當那個女孩的血在我體內溫熱著,讓我感受到那種肉體上的刺激與力量,我仍然問著那些問題。人類的臉孔像夜晚的燭火飛越過我眼前,舞動著黑暗的波浪,我逐漸沉沒在那無邊黑暗中。我因為渴望而疲憊不堪,在街上轉來轉去,仰望星斗反覆思索。是的,那是真的,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如果我殺人的話就不會再這樣飢渴,而我無法忍受這個事實,我無法忍受。

「突然間,我們步入了一個迷人的時刻,街道一片寂靜,我們已經遠離了老城的主區,現在接近城牆邊。那裡沒有燈,只有一個窗子透出火光,遠處傳來人們的笑聲,我們的附近沒有半個人影。我突然可以感覺到從河上吹來的微風,還有夜晚的灼熱空氣,還有黎斯特在我身邊,他一動也不動,像是石頭雕的一樣。在一連串矮矮尖尖的屋頂之後,是橡樹林在黑暗中的碩大形狀,低懸的繁星下,巨大搖擺的樹影裡藏著無數聲響。

「痛苦暫時消失,困惑也暫時消失,我閉上雙眼,聽到風的聲音,還聽到河裡流水輕快的流動聲。這就夠了,僅是片刻。我知道它不會持續下去,它會像從我臂彎被扯走一樣地自我身邊飛走,而我會追著它飛,比任何上帝的生物都要孤獨地想要追回它。然而我身邊有個聲音在夜晚的深處隆隆作響,宛如在這個片刻結束時的一個鼓聲,說道:『照著你的本性去做,這只是嚐一下滋味,照著你的本性去做。』霎時那個片刻已經消逝無蹤,我像那個在旅館客廳的女孩一樣地呆站著,精神恍惚而且隨時準備接受最輕微的暗示,當黎斯特對我點頭時,我也對他點頭。『痛苦對你來說太可怕了,』他說,『你比其他生物都更能感覺到,因為你是個吸血鬼,你不要它再繼續下去了。』

「『不要,』我回答他,『我要感覺到那種我對她的感覺,和她連成一氣而且毫無重量,好像與她翩翩起舞一樣。』

「『那種感覺,再加上其他更多的。』他的手在我的手上縮緊,『不要躲開它,跟我來。』

「他很快地引導我走過街道。每次我猶豫時,他都會轉過頭來,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唇上帶著微笑。他的外表對我來說,就像那天晚上他來找還是凡人的我,告訴我我們要變成吸血鬼時那樣迷人。

「『邪惡是一種觀點,』他悄聲說,『我們是不朽的,擺在我們眼前的是如此的盛宴,但是良知無法欣賞它,而凡人無法不對它感到遺憾。上帝殺戮,所以我們亦然;祂沒有差別地帶走最富有的人和最貧窮的人,所以我們亦然;因為在上帝之下的萬物沒有一個像我們,也沒有一個像我們那樣像祂;不受地獄腐臭禁錮而在祂的大地及王國中遊盪的黑暗天使。我今晚想要一個小孩,我像個母親......我要一個小孩!』

「那時我就應遂知道他的意思,可是我沒有。他迷惑住了我,他像我還是凡人時地玩弄我,他帶著我,對我說:『你的痛苦會過去。』

「我們走到一條窗戶亮燈著的街道,那是水手和船夫寄宿的地方。我們走進一道窄門,來到一條空洞的石路,我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像風聲一樣。他躡手躡足地沿著牆走,直到有扇門打開露出燈光,他的影子和另外一個人的影子靠近,兩人的頭湊在一起,他們的耳語像枯葉般沙沙作響。『什麼事?』他回來時我走近他,害怕體內的這種興奮感會突然消失。再一次我看到了與芭貝談話時所見的那片夢魘荒地,我感覺到孤寂的寒冷,及罪惡的寒冷。『她在這裡了!』他說,『你傷了的那個,你的女兒。』

「『你說什麼?你在說什麼?』

「『你救了她,』他小聲說,『我就知道,你讓窗戶對著她和她死掉的母親開著,街上路過的人把她帶來這裡了。』

「『那個小孩,那個小女孩!』我驚呼,可是他已經帶著我進了門,最後站在有許多木床的長病房前。每個床上都有一個躺在窄少白毯子下的小孩,病房最後面有隻蠟燭,一個護士伏在一張小書桌上。我們從病床中間的走道走過,『挨餓的小孩,孤兒,』他說,『傳染到黑死病和發燒的小孩。』他停下腳步,我看到那個小女孩躺在床上。然後那個人又過來和黎斯特說悄悄話,其他病房裡有孩子哭了,護士立即起身匆匆離去。

「接著醫生彎下腰,把小孩用毯子包起來。黎斯特從口袋裡掏出錢放在床尾,醫生說他真高興我們來找她。他們大多數是孤兒,都是搭船過來的,有的孤兒小到說不出哪具屍體是他們的母親,他以為黎斯特是她的父親。

「一會兒之後,黎斯特便帶著她在街上飛奔了。白色的毯子襯在他黑暗的外套和披肩上非常耀眼,我跑在他後面,而即使以我絕佳的視力,有時毯子看來仍然是自己在黑夜飛翔一樣,一個在風中移動的不定形狀,像一片倒過來的樹葉在人行道上翻滾,努力想乘風起飛。在接近普雷阿姆的路燈時,我終於追上他。小孩蒼白地倒在他肩上,雖然已經失血過多而且垂危,她的臉頰摸起來仍然像李子般鮮嫩。她張開眼睛,或者只是眼皮拉開一些,在長長捲捲的睫毛下,我看到一線眼白。『黎斯特,你在做什麼?你要把她帶到哪裡去?』我要求回答。可是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他一路朝著旅館的方向走,顯然打算把她帶到我們房間裡。

「那兩具屍體保持著我們離開時的樣子,一具好端端地放在棺材裡,彷彿葬儀社的人已經來處理過了,另一個則坐在桌旁的椅子上。黎斯特好像沒看到似地經過她們,而我則迷惑地望著他。蠟燭都燒完了,剩下的光線只有月亮和街燈,當他把那孩子放在枕頭上時,我可以看到他冰冷而發亮的臉孔。『過來,路易斯,你還沒有喝夠呢,我知道你沒有。』他用平靜、深具說服力的聲音說道,整個晚上他一直技巧地使用這種聲音。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溫暖而箝緊,『看看她,路易斯,看起來多麼豐潤甜美,她像連死亡也不能奪走她的鮮嫩似的,她求生的意志太強了!上帝也許能雕出她的小嘴唇和圓滾滾的雙手,可是不能讓她消逝!你還記得,當你在房裡看到她的時候,你是多麼想要她。』我抗拒他,我不想殺她。昨晚我並不想,我突然回想到兩件矛盾的事情,立即感到痛苦不堪:我憶起她有力的心跳與我的相呼應,而我對它如此飢渴,飢渴到我強迫自己對在床上的她轉過身去,如果不是黎斯特緊緊抓住我,我已經衝出房間了。接著我又憶起她母親的臉孔,以及他進入房間以後那段恐怖時刻。

「可是他現在並沒有嘲笑我,而是讓我困惑。『你想要她,路易斯,你看不出來嗎?一旦你取了她的性命,然後你就能取任何人的性命了。昨晚你想要她,可是你手軟了,所以她現在還沒死。』我可以感覺到他說的是對的,我可以再度感覺到緊壓住她時的目眩神迷,她小小的心臟一下又一下地跳。『她對我來說太有力了。她的心臟,它不肯放棄。』我對他說。『她這麼有力嗎?』他笑了,把我拉到他跟前,『要她,路易斯,我知道你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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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帶點驚覺地問:『你還不是每件事都知道......是嗎?』他大笑,然後慢慢在房裡踱步,手指撫過大鍵琴的絲墊,『你彈琴嗎?』他問。

「我好像說了類似『別碰!』的話,於是他嘲笑我,『如果我喜歡我就碰它!』他說:『你還不知道──例如──所有會讓你死的事,而現在死亡會是一場大災難,不是嗎?』

「『世界上一定有別人可以教我這些事,』我說:『你當然不會是唯一的吸血鬼,你爸爸大概已經七十歲了,你變成吸血鬼不可能很久,所以一定有人曾指導你......』

「『你認為你可以自己找到其他吸血鬼嗎?他們可能會看到你,我的小愛人,但你看不到他們的。不,小朋友,我不認為你現在對事情有很多選擇,我是你的主宰,而你需要我,對於這點你同樣也無可奈何。我們兩人都要供養別人,我的父親需要醫生,還有你的母親和妹妹,別動任何想告訴她們你是吸血鬼的凡人念頭,只管維持她們和我父親的生活。所以明天晚上你最好殺快一點,然後專心處理你農場的業務。現在上床吧,我們睡在同一間臥室,以降低危險。』

「『不,你自己關好你的臥房,』我說:『我不打算和你共處一室。』

「他生氣了,『路易斯,別做什麼蠢事,我警告你,一旦太陽昇起,你就沒辦法保護自己了,完全沒辦法。不同的房間意味著安全被分割,要有雙倍的防備,還有雙倍被發現的機率。』然後他說了一堆恐嚇我聽從的話,但他大概只是對著牆壁說而已,我專注地看著他,但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麼。在我看來,他顯得懦弱而愚蠢,一個囉嗦的蠢男人。『我單獨睡,』我說,輕輕地逐一用手滅掉燭火。『快天亮了!』他堅持。

「『那麼鎖上門。』我說。抱起我的棺材走下磚砌的樓梯,我聽到樓下法國門上鎖及幔簾拉上的聲音,天空已經發白,但仍見星辰閃爍,從河邊吹來的風帶起另一場微雨,點點洒在石板地上。我打開弟弟的禮拜堂門,拂開幾乎鎖住門的帶刺玫瑰枝啞,把棺材放在禱告台前的石板地上,我幾乎可以看得到牆上的聖人畫像。『保羅,』我輕輕地向弟弟說:『在這一生中,我第一次對你的死毫無感覺,感受到你失落的悲傷,彷彿我以前從來不懂得感覺一樣。』你知道......」

吸血鬼轉向男孩:「我終於成為一個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吸血鬼了。我關上小窗上的木條遮板,閂上門,爬進鋪著綢襯的棺材裡,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點綢布的光澤,然後把自己鎖上。我就是這樣變成吸血鬼的。」

 

 

 

「你就變成這樣了,」男孩停頓了一會兒後說:「還和一個你憎恨的吸血鬼在一起。」

「但我必須和他在一起,」吸血鬼回答:「如我所告訴你的,他抓住了我的弱點。他暗示我有很多必須懂的事情還不懂,而只有他能告訴我。可是事實上,他教給我的,大部份都是技術性的東西,而且我自己也不難領悟。例如我們如何搭船旅行,假裝棺材裡裝著心愛的人,要運到別處下葬,沒人敢打開這種棺材,我們可以在晚上出來清理船上的老鼠──或類似的東西。他還知道願意在營業時間之後做我們生意的店舖及商人,提供了我們最好的法國時裝;以及願意在餐廳及酒店裡為我們處理財務事宜的經紀人。在所有這些世俗的事務上,黎斯特是個稱職的教師。他活著的時候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但現在他外表看起來是和我完全一樣的階層,這對我來說並沒什麼意義,只是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比較平順一些。他的品味毫無瑕疵,雖然我的藏書對他來說是『一堆糞土』,而他在看到我讀書或記遊記時,也似乎不止一次地生氣過。『那些凡人的胡說八道,』他會這麼跟我說,而自己卻在採買奢華家具裝點龐度萊上大花我的錢,即使不在乎金錢的我,也不得不為之皺眉。

「對於接待龐度萊的賓客,那些騎馬或乘馬車從河堤路過來懇求借宿一晚的不幸旅客,或者拿其他農場主人或紐奧良某官員的介紹信來碰運氣的人,他對他們是那麼溫和有禮,讓我輕鬆得多。我發現我自己愈來愈不能沒有他,卻也不斷對他的惡毒感到厭惡。」

「他沒有傷害那些人吧?」男孩問。

「噢,有的,他經常這樣。但我要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這不但適用於吸血鬼,也適用於將軍、軍人及國王。我們大多數人都寧可看別人死亡,而不願讓他們在我們的屋簷下成為施暴對象,奇怪......是的,但非常正確,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知道黎斯特每晚獵殺人類,然而如果他曾經對我的家人、賓客及奴隸表現得粗暴或醜惡,我是不可能忍受的。他並沒有這樣,而且似乎還特別喜歡訪客。

「他告訴我,我們不必節省對家人的開銷。在我看來,他似乎已經讓他的父親享盡種種奢華到了荒唐的地步。失明的老人必定不斷聽到他床單的布料是多麼精緻昂貴、進口的幔簾裝飾在他的床上、我們酒窖裡有什麼法國和西班牙的葡萄酒,而即使在東岸盛傳將全面放棄碗豆改為生產糖的壞年份,我們農場還能賺到好多利潤。

「然後有些時候,他會欺負那老人,如我所說的。他會火冒三丈得讓老人像小孩一樣哭泣,『我不是給你像個男爵般的照顧?』黎斯特對他大吼:『我不是給你一切想要的?不要再向我抱怨要上教堂或找老朋友!胡說八道,你的老朋友都死了,你為什麼不死掉,讓我和我的錢清閒一點!』老人會輕聲哭道,這些東西在他垂垂老矣時毫無意義,他一直只要有他的小農莊就能滿足了。

「我常在那之後想問他:『這個農莊在哪裡?你是從哪兒來到路易斯安那的?』藉以得到黎斯特可能知道某處有吸血鬼的線索,但我不敢問,何況老人已經開始哭泣而黎斯特則開始發怒。不過這些情形並不經常發生;較常出現的是,黎斯特以近乎諂媚的仁慈為他父親端來晚餐盤,然後一面談天氣、紐奧良的新聞、我母親及妹妹的活動,一面耐心地餵他父親。明顯地父子之間差別極大,在教育及氣質上都是。但這是怎麼形成的,我無法猜測,而對這整件事,我一直保持疏離的態度。

「如我所說的,只要他還在,我就可能得知真相,在他促狹的笑容背後,永遠似乎保證他知道某些重要或可怕的事,或曾經與某種我永遠猜不到的黑暗打過交道。同時,他不斷地嘲諷及抨擊我熱愛各種感覺、不願進行殺戮、以及殺戮讓我幾乎昏厥等事情。當我發現我可以在鏡子裡看到自己,以及十字架對我不起作用時,他放聲大笑,並且在我問到上帝及魔鬼時嘲弄地守口如瓶。『哪天晚上我倒想見見魔鬼,』有一次他帶著惡意的微笑說道:『我會從這裡追他追到太平洋海岸。我就是魔鬼。』而當我對這句話驚愕萬分時,他爆出連串的狂笑。

「最後因為我對他的不滿,我開始漠視他而且懷疑他,同時卻以一種疏離的迷惑研究他。有時我發現我自己正瞪視著他讓我得到吸血鬼生命的手腕,而我會坐著紋風不動,好像心靈已經脫離了肉體,或者肉體變成了心靈;然後他會注意到我,頑固地漠視我的感受及對求知的渴望,過來粗暴地掐著我的肩膀猛烈搖晃。

「我以一種很明顯的疏離態度忍受這些。這種心情在我還是凡軀時是沒有過的,我開始了解這是吸血鬼天性的一部份;我可以在龐度萊的家裡坐上幾小時,思索著我弟弟凡人的生命,看到它是那麼短暫,那麼被黑暗的不可測所包圍,了解我悲悼他的過世及像發動物一樣對其他凡人發作,其實都是如何徒然及無意義地浪費情感。所有那些混亂情景都像霧中狂亂的舞者,而現在,現在以這種奇異的吸血鬼性格,我感到一種深重的悲哀。不過我沒有一直陷溺其中,不要讓我給你這種印象,因為陷溺對我而言將是最可怕的浪費。相反地,我環顧身邊所有認識的凡人們,了解而且看到所有生命都是如此珍貴,我譴責生命如流沙般從指縫流失的罪惡及激情。

「一直到此時成為吸血鬼,我才了解我的妹妹,決定不准她住在農場,因為城市生活才是她真正需要的,讓她認識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美麗及得到婚姻;而不是陷在失去弟弟、我離開家庭及她成為母親看護的生活中。我妹妹取笑我的改變,因為我們改為在晚上見面,我們的公寓位於狹窄的街道上,我會把她帶出來,在月光下漫步於樹木拂徑的堤防上,品味著橘子花香及宜人的溫暖。我們可以花好幾個小時談她最秘密的想法及夢想,那些不敢告訴任何人的小幻想,那些甚至當我們完全單獨坐在陰暗的客廳中時,她都只敢在我耳邊說出來的幻想。

「而我看到她如此甜美,伸手可及地在我眼前,一個發亮珍貴的生命,很快就會衰老,很快就會死亡,很快就會失去那些時光,而不可捉摸的時光錯誤地......錯誤地向我們承諾了不朽。好像那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權利一樣。我們直到人生的一半時才領會到其真義,此時我們向前看到的歲月和我們身後的一樣多,才了解每一寸光陰都應該要好好品嘗。

「造成我對生命觀感改變的是那種疏離,那是一種祟高的孤獨,黎斯特和我就是以它在凡人的世界裡穿梭,以及經歷所有物質性的困擾,這就是它的特性。

「黎斯特一直知道如何從華麗衣著及其他闊綽跡象選出受害者,從他們身上偷取金錢,但居住及隱秘的大問題,對他來說始終是一場可怕的搏鬥。我懷疑在他紳士外貌的裝飾下,他痛苦地對最簡單的理財事務也一無所知。但我不一樣,所以他可以隨時待到現款而我可以據以投資。如果他不是在巷子裡偷死人的皮夾,就在在城裡最貴的沙龍裡輸贏最大的賭桌上,利用他吸血鬼的敏銳觀察力,從被他的魅力誘惑及友誼欺騙的農場小開身上吸走金子、錢財及資產。但這樣從來沒有帶來他想要的生活,所以他引薦我進入了超自然的世界,他可以得到個一投資者及經紀人,這些俗世的技巧在死亡後的生命裡非常有價值。

「但是,讓我說明一下紐奧良的過去及其變化,所以你才能了解我們的生活有多簡單。美國沒有其他城市像紐奧良,不只有許多各階層的法國人和西班牙人,形成了特殊的上流階級,後來又有各種的移民,尤其是愛爾蘭及德國的移民。除了黑奴之外──他們尚未被同化,還保留著迷人傳統裝扮及舉止──另外是迅速增加的有色人口,包括混血及來自島嶼的人,產生了一個偉大而獨特的工匠、藝術家與詩人階層,以及著名的女性美感。

「然後是印地安人,夏天時他們佈滿堤防販賣藥草及手工藝品。而在這些混雜的語言及膚色中穿梭漂流的是港口的人──船上的水手,他們如潮水般湧來,把錢花在酒店裡,買下黑色或褐色皮膚女郎的夜晚,晚餐享用最好的西班牙或法國料理,並且喝世界最好的進口美酒。

「此外,在我改變的幾年之後,美國人自舊法國區開始,以宏偉的希臘式房舍在河邊建立了城市,那些房子在月光下閃耀如廟宇。當然,還有開墾者,永遠是那些開墾者。他們駕著發亮的馬車帶家人進城來買晚禮服、銀器和珠寶,他們擠滿了通往法國歌劇院、紐奧良劇場和聖路易大教堂的狹窄街道,聖路易大教堂敞開的門在禮拜天會傳出彌撤的聖詩,歌聲直達在普雷斯阿廣場上的群眾,直達法國市場上的吵鬧及熙熙攘攘,直達高起的密西西比河面上寂靜而如幽靈般漂流的船隻。由於在堤防的圍堵下,河面高於紐奧良的地面,這些船看起來好像是飄浮在空中一樣。

「那就是紐奧良,一個神奇而偉大的居住之地。在這裡,一個吸血鬼,在晚上穿著華麗衣裳而步伐優雅地經過一個又一個煤氣燈下的光柱,不會引起比對其他數百位異國風味人士更多的注意──如果他曾經引起注意的話。如果任何人曾經停步,並且在摺扇之後細語:『那個人......多麼蒼白,那樣地發光......那樣地行動,那不是平常的人類!』在這個城市裡,話還沒離開雙唇,吸血鬼就可能已經飄然遠去。在他能像貓一樣視物的巷子裡搜尋,陰暗的酒吧裡,水手頭靠著桌子睡覺,天花板挑高的旅館房間裡,可能有個獨坐的身影,她的雙腳擱在鑲花邊的墊子上,腿上蓋著蕾絲被罩,頭在一根蠟燭的幽暗光暈下低垂,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到掠過天花板上雕塑花朵的巨大影子,也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到伸來壓熄脆弱燭火的細長白皙手指。

「多好啊,那些不管因為什麼理由,在身後留下至今仍然屹立的紀念碑、大理石與磚塊與石頭建築物的男男女女們,即使不為別的,為了這點而值得讚揚。所以雖然煤氣燈熄滅、飛機出現、辦公大樓擠滿了康農街,某種不減的美與浪漫仍然存在著。也許不是在每條街道,但有那麼多地方對我來說,景觀永遠和那些時光的景觀一樣,現在漫步在星光閃爍的廣場及黃金區街道時,我又再度回到那些時光中。我想這就是紀念建築物的本質,不論它是個小屋或寓所或希臘科林斯式的柱子配上鐵鑄鑲邊。這些建築物並不是說這個人或那個人曾在這裡走過,不,而是他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所感受到的仍然繼續存在,當時在紐奧良上空升起的月亮現在依舊升起,只要紀念碑存在著,它就繼續升起,給人的那種感覺,至少在這裡......和那裡......仍然是一樣的。」

吸血鬼顯得哀傷,他嘆了口氣,彷彿懷疑自己剛才說的話一樣。「後來是什麼事?」他突然問道,好像有些疲倦了似的,「對了,是錢,黎斯特和我得賺錢。我剛告訴你他會偷竊,但是後來重要的事情是投資,我們積存下來的得善加利用。但是我走我自己的路,我殺的是動物(等下我會談到這裡),黎斯特則始終殺的是人類,有時一個晚上兩個三人,有時更多。他會把一個人的血吸到剛好讓他暫時止渴的地步,然後再去找其他人。他會以他粗俗的調調說,愈是人他就愈喜歡。鮮嫩年輕的女孩是他晚上最喜歡的第一道菜,但年輕男子對黎斯特來說才是勝利的獵殺,一個大約你這種年紀的年輕男人特別吸引他。」

「我?」男孩小聲地說。原先他身體向前傾,靠在手肘上窺視著吸血鬼的眼睛,現在他退縮了。

「是的,」吸血鬼繼續說,就像沒看到男孩表情的變化一樣。「你看,他們代表了黎斯特最大的失落,因為他們正處於生命最大可能的臨界點上。當然,黎斯特自己不懂這個,是我領悟到這點的,黎斯特什麼都不懂。

「我給你一個最好的例子,說明黎斯特像什麼。在我們旁邊溯河而上座落著法蘭尼爾農場,廣大的土地,很有在糖業上賺一筆的希望,當時提煉的方法才剛發明。我假設你知道糖是在路易斯安那提煉的,我談到這點時的悲傷超過你的了解,這種精製的糖是種毒藥,就像紐奧良生活的精髓,甜蜜得可以致命,誘人得讓其他價值都被遺忘了......但如我說的,我們上游住著法蘭尼爾一家,一個古老的法國家庭,這一代有五個年輕女人和一個年輕男人。其中三個女人註定了不會結婚,但另外兩個還很年輕,她們全依靠著那個年輕人生活。他負責管理農場,就像我從前為我母親及妹妹所做的,他要安排婚姻、得在整個農場的祖產不確定地依賴下一年糖產量時張羅嫁妝、他必須去談判、爭鬥及讓法蘭尼爾與外在的現實世界保持一段距離。黎斯特決定要他,當命運幾乎捉弄了黎斯特時,他發狂了。他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要得到法蘭尼爾男孩。男孩正涉入一場決鬥中,他在舞會裡侮辱了一個年輕的西裔法人。整個事件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但此人像大多數年輕的法國移民後代,願意為雞毛蒜皮的事而死,他們兩人都一樣。法蘭尼爾一家因此而陷入混亂,你必須了解,黎斯特對這些情形充分明瞭,我們兩人都曾到法蘭尼爾農場狩獵過,黎斯特為了奴隸和偷雞賊,我則為了動物。」

「你只殺動物嗎?」

「是的,但我等一下會說到這裡。我們都明瞭那個農場的情形,而且我還沉迷在吸血鬼最棒的享受之一──在未被知覺的情況下觀察別人。我了解法蘭尼爾姊妹,正如同我了解我弟弟禮拜堂周圍的瑰麗玫瑰叢一樣。她們是一群獨特的女人,每人都有與其兄弟一樣聰明之處。其中有一位,我暫且稱之為芭貝,不僅和她兄弟一樣聰明,而且更有智慧。然而沒有一位受過管理農場的教育,甚至最簡單的財務事情也沒人了解,全都依賴小法蘭尼爾,她們他全都知道這個事實。她們愛他,熱誠地相信他維繫住整個世界。她們對夫妻之情可能有的概念,其實不過是從她們對他的愛而產生的一種蒼白反射。除此之外,她們的絕望和求生慾一樣強大。如果小法蘭尼爾在決鬥中喪生,農場會垮掉。靠著下一年收成不斷抵押的脆弱經濟及豪華生活完全在他一個人手上,所以你可以想像那個孩子進城赴決鬥之約時,當晚法蘭尼爾一家的驚慌與悲慘。然後想像黎斯特咬牙切齒得像滑稽劇裡的惡魔一樣,因為他眼看著殺不到小法蘭尼爾了。」

「你是說當時......你為法蘭尼爾的女人們難過?」

「『我為他們一家感到難過,』吸血鬼說:『他們的處境很困難,同時我也為那男孩感到難過。那天晚上他把自己關在父親的書房裡,寫了一份遺囑。他清楚地知道,如果第二天清晨四點他在長劍前倒下,他的全家也會隨他一起倒下。他悲嘆他的處境,但卻無計可施;逃避決鬥對他來說,不但意味著社會地位的崩潰,也恐怕是不可能的。另外一位年輕人會不停地追著他,直到他被迫進行決鬥。當他在午夜離開家時,他已經直接面對萫死亡,但卻如一個別無他途的人,決心以堅強的勇氣來前進。他不是殺死那西裔男孩就是被殺,不論他的技術多好, 結局是不可預測的。他臉上流露出深刻的感情與智慧,我沒有在黎斯特任何抵死掙扎的受害者臉上看到過。就在此時此地,我第一次和黎斯特發生搏鬥,幾個月來我一直在阻止他向那男孩下毒手,而現在他決定在西裔男孩下手前先殺掉小法蘭尼爾。

「我們騎著馬,在小法蘭尼爾身後向紐奧良飛馳,黎斯特屈身想抓他,我則屈身抓住黎斯特。如我剛告訴你的,決鬥是在清晨四點,地點在城北門外的沼澤旁。當我們在快四點抵達那裡時,我們只剩下很少的時間可以返回龐度萊,這表示我們自已的生命正處於危險中。我從來沒有對黎斯特這麼憤怒過,而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得到那男孩。『讓他試試自己的機會!』我一面堅持,一面在黎斯特撲向那男孩前抓住他。那是隆冬時節,沼澤裡苦寒又潮濕,一陣又一陣冰冷的雨水掃過決鬥的空地。當然,我不像你那樣地害怕這些東西,它們不會讓我凍得麻木,也不會以凡人會出現的顫抖及生病威脅我。但吸血鬼可以和人類一樣清楚感到寒冷,而殺戮的鮮血往往是豐富飽滿、充滿強烈感官刺激的驅寒劑。不過我那天清晨關心的不是我所感到的痛苦,而是這些因素造成的絕佳黑暗遮蔽,使得小法蘭尼爾對黎斯特的攻擊毫無防備能力。他只要離開他兩個朋友走向沼澤,然後黎斯特就能逮到他,因此我緊緊抓著黎斯特不放。我抱著他。」

「但對於這一切你仍然維持著你的疏離,一段距離?」

「嗯......」吸血鬼嘆息:「是的,我維持著,同時也感到強烈而堅決的憤怒。對我來說,不在意地吞噬掉整個一家人的生活,強烈顯示出他對人的輕視,以及他不屑於以吸血鬼的深度來看事情,因此我在黑暗中緊抓著他。他向我吐口水,還詛咒我。小法蘭尼爾從朋友處取出長劍,走過滑溜潮濕的草地與他的對手相見。在短暫的交談之後,決鬥開始了,片刻之間即告結束,小法蘭尼爾以迅速的當胸一劍給了另外那個男孩致命的一擊;後者跪落草地,血流如注,垂垂將死,還對小法蘭尼爾叫囂一些愚蠢的話。

「勝利者呆呆地站在那裡,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來,勝利的滋味毫不甜美,小法蘭尼爾望著死亡的發生,彷彿那是個令人厭惡的東西。他的同伴們帶著燈籠上前來,催促他儘快離開,讓對方的朋友料理那個垂死的人。此時,那個負傷的人不讓任何人碰他,而當小法蘭尼爾一行轉身離開,步履沉重地走向他們的馬匹時,地上的人抽出了一隻手槍。也許我是唯一能在無邊黑暗中看到這件事的人,我一面跑向那把槍,一面向小法蘭尼爾大叫,黎斯特要的就是這個,我笨拙地既分散了小法著尼爾的注意力,又自己去阻止那把槍;黎斯特以他多年經驗及高超的速度抓住了那年輕人,把他擄進柏樹林裡。我懷疑他的朋友知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手槍發射了,那個受傷的人隨即癱瘓在地,而我則鑽進冰冷的沼澤裡高聲呼尋黎斯特。

「然後我看到了他,小法蘭尼爾倒在一棵柏樹虯結的樹根上,靴子深深埋在泥濘的水中,黎斯特還趴在他身上,一手箝住小法尼爾猶抓著泥土的手,我上前把黎斯特拉開,他右拳擊來的速度有如電光火石,我連看都沒看到,跌進水裡時才知道我被打了。而,當然,當我回神之後,小法蘭尼爾已經死了。我看到他躺在那裡,眼睛閉著,嘴唇一動也不動,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你該死!』我開始詛咒黎斯特,然後我嚇了一跳,因為小法蘭尼爾的身體開始逐漸滑下沼澤,水漫過他的臉,接著將他完全淹蓋。黎斯特高興得很,他簡短地提醒我,我們只剩下不到一個鐘頭的時間回到龐度萊,還發誓要對我報復,『如果不是我喜歡南方開墾者的生活,我今天晚上就會把你解決掉,我知道有個方法。』他威脅我。『我應該把你的馬趕進沼澤,你就得自己挖個洞鑽進去睡覺。』他策馬而去。

「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我仍然感覺我對於他的憤怒像白熱的液體充塞在我血管裡,那時我終於看出來,做一個吸血鬼對他的意義是什麼。」

「他只是個殺手,」男孩說,他的聲音反射出部分的情緒,「什麼都不在乎。」

「不,做一個吸血鬼對他來說意味著報復,對於生命本身的報復,每次他取走一個生命都是為了報復。因此難怪他什麼也不欣賞,吸血鬼豐富多樣的存在對他來說甚至沒什麼用處,因為他只專注於對他已經離開的俗世生命作瘋狂的報復。因為憎恨,他往回看;因為嫉妒,除非是他從別人處奪來,否則沒有什麼東西能取悅他;而一旦得到後,他立刻變得冷漠及不滿,不再喜歡那個東西,所以他又開始找其他的替代物。他一心只想報復,盲目、貧乏而可鄙。

「但我跟你提到過法蘭尼爾姊妹,當我回到他們農場時已經接近五點半。黎明將在六點之後不久來到,不過我已經差不多到家了。我溜進她們樓上的走廊,看到她們都聚在客廳,甚至根本沒換裝就寢過,蠟燭燒得只剩下短短一截,她們已經像哀悼者地坐待音訊,都穿著黑衣,好像那是她們在家裡的習慣一樣;黑暗裡她們的黑衣和黑髮糾結在一起,以至於在蠟燭的光暈下,她們的臉孔彷彿五個輕柔、發亮的幽靈,每個都非常哀傷,每個都非常勇敢。

「芭貝的臉特別顯得堅決,彷彿已經下定決心,如果她兄弟死掉,她就要接下法蘭尼爾的擔子,她現在臉上的表情,就和她弟弟上馬前往決鬥時的一樣。擺在她眼前的幾乎是不可能度過的難關,擺在她眼前的是黎斯特造成的死亡,因此我作了一件很危險的事,我讓她看到我。藉著玩弄光線引起她的注意,你可以看出,我的臉很白,而且有平滑反光的表面,好像打光過的大理石。」

「對,」男孩點點頭,顯得有些狼狽,「它其實很......美麗,」男孩說,「我很好奇......但是後來怎麼了?」

「你很好奇,我活著的時候是不是很俊美,」吸血鬼說,男孩點點頭,「我是的,我沒有什麼結構性的改變,只是我過去從來不知道我長得很俊美,生命中有太多瑣碎的事情繞著我打轉,而且我說過,我什麼都不看,甚至不看鏡子......尤其不看鏡子......。但當時事情是這樣的,我走近玻璃窗,讓光線接觸到我的臉,我在芭貝的眼睛轉向窗戶後一會兒才這樣的,然後很合宜地消失了。

「幾秒鐘裡,所有姊妹都知道有個『奇怪的東西』,一個像鬼的東西,兩個奴隸佣人抵死不肯去察看。我不耐煩地等待著,直到我希望的情形出現:最後芭貝自己從邊桌拿了個燭台,點燃蠟燭,然後數落了一下其他人的恐懼,一個人大膽地走到寒冷的走廊上,察看那裡有什麼東西。她的姊妹們躊躇在門口,像一群大黑鳥,其中一人哭叫道她的兄弟已經死了,她真的看到他的鬼魂。

「當然,你必須了解,如此堅強的芭貝從未認為她所看到的是想像或鬼魂。我讓她進走廊的陰暗中才對她說話,而且只讓好看到我狂柱子旁的模糊身影。『叫你的姊妹們回去,』我悄聲對她說:『我來告訴你有關你兄弟的消息,照我的話做。』有片刻她完全沒動作,然後轉向我,勉力想在黑暗中看清我。『我只有一點點時間,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的。』我說,而她遵從了,告訴姊妹們沒什麼,叫她們把門關上。她們乖乖地服從她,像絕望地渴求一個領袖的群眾一樣。然後我走進芭貝的燭光中。」

男孩眼睛睜得大大的,手捂上嘴唇,「你注視她......就像你對我一樣?」他問。

「你問得如此純真,」吸血鬼說:「是的,我想我的確這麼做了,只是在燭光下看起來比較不會那麼不自然,而我也無意對她假裝我是個平常的生物。『我只有幾分鐘,』我立刻告訴她,『但我要告訴你的事情非常重要,你的兄弟很勇敢地搏鬥而且羸了,──但是等一下,你現在必須知道,他死了。置他於死地的是夜晚的竊賊,他的美好及勇氣都無法讓他免於如此的命運。然而這不是我主要想告訴你的事,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可以管理這個農場,而且可以拯救它。你所要做的是別讓任何人勸阻你,你兄弟昨天早晨還睡在上面的土地現在依舊在這裡,事情沒有任何改變,你必須取代他的地位,如果你不這麼做,你會失去土地, 也會失去家庭。你們五個女人會住在小寓所裡,生活程度只有或甚至還不到人生所應給你們的一半,而且你們註定要過這樣的日子。學習你必須知道的知識,不得到答案絕不停止。而每當你猶豫的時候,把我的拜訪轉化為你的勇氣,你必須掌握自己的人生,你的兄弟已經死了。』

「我可以從她臉上看出,她已經聽到我的每句話。如果還有時間的話,她會向我發問的,但她相信我真的沒時間。接著我用了一切技巧迅速離開她,顯得她像是憑空消失了似的。從花園裡我到她的臉在燭光之上,企圖在黑暗裡搜尋我,到處轉來轉去,然後我看到她當胸畫了個十字,回到她姊妹那裡。」

吸血鬼微笑了:「河岸地區從來沒有出現芭貝.法蘭尼爾見過奇異幽靈的傳說,可是姊妹們在第一次悲傷的討論之後,她成為鄰近地區的醜聞,因為她選擇自行經營農場。她為她妹妹準備了一份豐富的嫁妝,次年自己也成婚了。而黎斯特自此和我幾乎從不交談。」

「他仍然繼續住在龐度萊嗎?」

「是的,我不敢確定他已經把所有我需要知道的都告訴我了。同時我經常得作各種偽裝,例如我在我妹妹的婚禮中缺席,因為我得到一種『疫寒』,而類似的疾病在我母親舉行喪禮的那天早上又把我擊倒了。在這段時間,黎斯特和我每天晚上都會和老人起用餐,在老人叫我們吃光盤裡的食物,喝酒不要太快時,我們只用手中的刀叉發出聲音。在萬分頭痛下,我會在陰暗的臥室裡見我的妹妹,被子拉倒下巴,請她和妹的丈夫擔待因為我眼睛痛而調整的微弱的光線,所以我將大筆金錢委託給他們代大家投資。幸運地,她的丈夫是個白痴,一個無害的人,但一個白痴,四代近親通婚的產物。

「雖然這些事情進展得很順利,我們開始面臨奴隸的問題。他們很多疑,而如我所指出的,黎斯特想殺誰就殺誰,所以在河岸地區總是不斷有神秘死亡的傳言。但在他們看到我們之後,才開始了真正的流言。有一天晚上,我在奴隸木屋旁聽到了這個流言。

「現在讓我先解釋一下這些黑奴的性格。那大約只是一七九五年,黎斯特和我安靜地在那裡住了四年,我把他弄來的錢拿去投資,擴大我們的土地,在紐奧良購進公寓及住宅再出租,農場本身生產不多。對我們來說主要是為了掩飾而不是投資。我說『我們的』是不對的,我從來沒有簽字給黎斯特任何東西,而你了解,我在法律上還是活著的。但在一七九五年,這些黑奴並沒有你在有關南方的小說及電影中所看到的性格,他們不是唯唯諾諾,膚色暗褐,穿著破衣服口操英文方言的人,他們是非洲人,而且他們是來自島嶼的人。其中有些是來自聖多明各,他們非常黑,而且完全是異國人,說的是他們的非洲話,也說法國方言。當他們唱歌時,他們唱的是非洲歌,讓田野變得詭異而奇特,在我還是凡人時總是讓我害怕。他們不但迷信,也有自己的秘密及傳統,簡單地說,他們的非洲文化還沒有被完全摧毀。淪為奴隸是對他們生存的詛咒,但他們的特色並沒有全部被剝奪。他們忍受法國天主教教律施加在他們身上的受洗及樸素衣著,但在晚上,他們把他們廉價的布料做成誘人的服裝,用動物骨頭和磨得像金子的金屬碎片做珠寶,而龐度萊的奴隸木屋便成了異國,一個天黑之後出現的非洲海岸。連最冷漠的工頭也會想來瀏覽參觀,無懼於吸血鬼可能出現。

「直到一個夏天的晚上,在陰影下經過時,我從黑奴領班敞開的門裡聽到一段對話,讓我相信黎斯特和我正處於真的的危險中。黑奴們現在知道我們不是正常的人類,女傭們小聲地描述她們如何透過門上的縫隙,看到我們對著空空如也的盤子及銀器用餐,將直無一物的杯子舉到嘴邊,高聲笑著,我們的臉孔在燭光下顯得慘白及鬼魅,那個瞎子是在我們淫威下的無助傻瓜。她們曾經從鑰匙洞裡看到黎斯特的棺材,有一次他還因為其中一人在他房間的窗邊走廊上遊盪而無情地責打她。『那裡面根本沒有床,』她們向彼此吐露,聽者點頭不已。『他睡在棺材裡,我知道。』她們已經肯定了我們是什麼。至於我,她們一晚又一晚地看到我從禮拜堂出現,那裡現在只剩下不成形的大堆磚塊和蔓藤,被春天的紫藤、夏天的野玫瑰所覆蓋,青苔在老舊而沒油漆的遮板上閃耀,這些遮板從來沒有打開過,蜘蛛在石拱門上打轉。當然,我一直假裝是為了追念保羅而到那裡去,但她們言詞間清楚地顯示,她們已經不再相信這種謊言了。現在他們不僅把在田地及沼澤發現的奴隸屍體、死牛和偶爾出現的死馬歸咎到我們頭上,還把其他奇怪的事情都算上;甚至洪水和打雷都是上帝在與路易斯及黎斯特作戰時所用的武器。但更糟的是,他們並不打算逃跑,我們是魔鬼,我們的力量是無法逃避的,不,必須摧毀我們,而在這個我成為隱形一員的聚會中,還包括了幾位法蘭尼爾農場的奴隸。

「這表示傳言將流傳整個河岸地區,雖然我堅決地相信整個河岸地區不致引發起集體恐慌,我仍然不想冒險受到任何注意。我匆匆忙忙趕回農場的房子,告訴黎斯特我們客串農夫的遊戲已經結束了,他必須放棄他的奴隸鞭子及金餐巾環,搬到城裡去。

「自然,他拒絕了。他父親病得很重,恐怕沒辦法熬過去,他無意因為一些愚蠢的黑奴就逃跑。『我會把他們都殺掉,』他平靜地說:『一次三個或四個,有些會逃掉,這沒關係。』

「『你在說瘋話,現在是我要你離開這裡。』

「『你要我走!你,』他嘲笑我,他正用一盒非常好的法國紙牌在餐廳桌上搭建一個紙牌宮殿。『你這個嗚咽的膽小吸血鬼,只會在夜裡殺些巷子裡的貓和老鼠來覓食,花幾個小時瞪著蠟燭,好像那是人一樣;像僵屍似地站在雨中,直到衣服濕透而你聞起來像閣樓裡舊衣櫃的木頭,看起來像動物園裡到處碰壁的白痴。』

「『你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告訴我了,而且你的魯莽已經危害了我們兩人,我本來可以一個人住在那個禮拜堂裡,讓這個房子傾頹崩解,我不在乎它!』我告訴他,因為這很正確,『但你卻要非得到所有你活著時得不到的東西,讓不朽成了一個垃圾店,我們兩人在裡面都變得醜陋無比。現在去看看你父親,然後告訴我他還能活多久,因為那是你待在這裡的時間,而且還得那些黑奴沒起來對付我們才行!』

「他要我自己去看他的父親,既然我是那種老愛看東西的人。我去了,老人真的已經垂危。我沒看到我母親的死亡,因為她是在一天下午非常突然地過世,被發現時,她安靜地坐在田野裡,身邊是她的針線藍,好像沉睡了一般。可是現在我看到的是一個自然的死亡,在痛苦及知覺下如此緩慢。我一直很喜歡那老人,他仁慈、單純,而且很少要求別人。白天他會坐在走廊的陽光下打瞌睡,傾聽鳥聲啁啾;晚上我們的閒談與他作伴。他會下棋,小心地模索每一個棋子,而且以傑出的精確度記住整個棋局;雖然黎斯特從來不肯陪他下棋,我卻常和他下。現在他躺著拼命喘氣,前額既熱又濕,枕頭周遭都濕透了。而當他哀哀祈求死亡時,黎斯特在別的房間開始彈起琴來,我把琴蓋碰地關上,只差一點就可以夾到他的手指。『你不可以在他要死的時候還彈琴!』我說。『門都沒有!』他回答我。『如果我想的話我還要打鼓呢!』然後從旁邊拿起一個大銀盤,一根手指鉤起它的把手,再用湯匙大敲特敲。

「我叫他住手,否則我會讓他住手。接著我們都停止我們的聲音,因為老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說他必須在死以前和黎斯特談話。我叫黎斯特去他那裡,他哭叫的聲音可怕極了。『我為什麼要去?我照顧了他這麼多年,這些還不夠嗎?』隨後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指甲銼刀,在老人的床尾坐下,開始修他的長指甲。

「我該告訴你,在這個同時,我也知道奴隸已經聚集在我們房子的周圍,他們在觀望及聆聽。我真的希望老人能在幾分鐘內斷氣,過去我曾經一兩次與幾個起了疑心的黑奴打交道,但從來沒碰過這麼多的數目。我立刻打電話給丹尼爾,那個我將工頭的房子及職位交給他的黑奴。當我在等他來時,我可以聽到老人對黎斯特說的話。黎斯特蹺著二郎腿,將指甲修了又修,一隻眉毛高高挑起,全神貫注在他完美無瑕的指甲上。『都是因為那學校,』老人說:『噢,我知道你還記恨著,我能對你說什麼呢......』他呻吟。

「『你最好說出來,』黎斯特說:『因為你就快要死了。』老人發出了可怕的聲音,我懷疑自己也發出了同樣的聲音,我恨透了黎斯特,真想把他趕出房間。『你知道的,不是嗎?即使像你這樣的呆子也應該知道。』黎斯特說。

「『你永遠都不原諒我,是嗎?現在不會,即使在我死了以後也不會。』老人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黎斯特說。

「我對他的耐心已經耗盡,而老人愈來愈激動,他懇求黎斯特以溫暖的心來聽他說話,整個情形讓我混身發抖。此時丹尼爾來到,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我已經徹底失去龐度萊了。如果我以前多注意點,會在這之前就看出事情不對。他以空洞的眼神看著我,顯然我對他而言是個妖怪。

「『黎斯特先生的父親病得很重,快要過去了,』我說,無視於他臉上的表情,『我不要今天晚上有任何吵鬧的聲音,奴隸們都得待在屋子裡,醫生已經要來了。』他瞪著我,好像我在撒謊一樣;然後目光好奇而冷漠地離開我,轉向老人的房間,他的臉色突然大變,我立刻起身望向房間。那是黎斯特,在床尾彎著腰,背倚床欄,銼刀憤怒地動作著,臉孔扭曲得讓兩根巨大獠牙清清楚楚地露了出來。」

吸血鬼停下來,肩膀因為竊笑而顫動,並且望著男孩。男孩則羞窘地看著桌面,可是他剛剛已經看過了吸血鬼的嘴巴,而且是目不轉睛地。他看到吸血鬼嘴唇的肌肉和其他部位的皮膚不同,像任何人的嘴唇一樣平滑而且線條細緻,只是顏色死白。他瞥到雪白的牙齒,然而吸血鬼的微笑方式讓它們沒有全部露出,因此男孩直到現在才想到這些牙齒。「你能想像得到,」吸血鬼說:「這表示什麼,我必須殺掉他。」

「什麼?」男孩說。

「我必須殺掉他,因為他開始逃跑,他會叫起所有人的。也許可以有其他的處理辦法,但我沒有時間了,因此我追過去,制伏住他,當我發現自己正在做一件已經四年沒有做過的事時,我停了手。這是一個人,他手持一把骨柄的刀子自衛,我輕易地取過來,將它刺入他的心贓。他立即跪落在地,手指抓緊刀刃,流出血來;看到鮮血及聞到它的氣味讓我瘋狂,我相信我因此而大聲呻吟。但我沒有昏過去,我不讓自己這樣。然後我看到黎斯特的身影出現在旁邊的鏡子裡。『你為什麼這麼做!』他要求我回答,我轉身面對他,決心不讓他看到我的軟弱。他繼續說,老人已經精神錯亂了,他聽不懂老人在說什麼,『那些奴隸,他們知道了......你必須到木屋去監視,』我勉強向他說:『我會照顧老人。』

「『殺了他。』黎斯特說。

「『你瘋了嗎?』我回答,『他是你的父親啊!』

「『我知道他是我父親!』黎斯特說:『所以你得殺掉他,因為我沒辦法殺他!如果我做得到的話,我早在很久以前就殺掉他了,該死的他!』他絞著雙手。『我們得趕快離開,看看你做的好事,殺了這個人,沒有時間好浪費了,他太太在幾分鐘內就會呼天搶地地到這裡來......或者她會派更難纏的人過來!』」

吸血鬼嘆了口氣:「這些都是事實,黎斯特說得對,我可以聽到黑奴們聚集在丹尼爾的房子周圍等他回去,丹尼爾敢一個人進入有鬼怪作祟的房子實在勇敢;當他沒回去時,奴隸們會驚慌失措,變成一群歇斯底里的群眾。我叫黎斯特去安撫他們,運用一切他身為白人主人的力量,不要讓恐怖喚起他們的警覺。之後我進入臥室關上門。不料在這個充滿震驚的晚上,我又經歷了另一次震驚,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黎斯特的父親那樣。

「他現在坐起來了,身體向前傾,正向黎斯特說話,懇求黎斯特回答,說他了解黎斯特的苦楚,比黎斯特自己還清楚。他簡直是個活死人,除了強大的意志之外,沒有什麼能驅動他萎縮的身體。因此,他發亮的眼睛在頭顱裡更顯深陷,他嘴唇的顫抖讓他衰老發黃的嘴巴更為可怖。我坐在床尾,深深為看到他這個樣子而感到悲苦,不禁伸出了我的手。我無法形容他的外表對我造成了多大的震撼,因為我帶來的死亡既迅速又無知覺,留下來的受害者好像陷入深沉的睡眠一樣。但這是一種緩慢的崩解腐敗,拒絕向吸血鬼投降的身體,最後卻在年復一年下萎縮。『黎斯特,』他說:『只要一次就好了,不要對我這麼壞,只要一次就好了,再一次像你過去一樣,我的兒子。』他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這些話,『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然後他說了一些我聽不清楚的什麼有關純真和純真被毀滅了的話。可是我可以看出,他並沒有像黎斯特以為地喪失心智,而是在一種可怕的清明狀態,過去的重擔全部壓在他身上,現在──只剩下死亡,而他以全部意志來搏鬥──並不能減輕那些重擔。我知道如果我使用所有技巧的話,我可以騙得過他。彎身靠近他,我在他耳邊小聲地說:『爸爸。』那不是黎斯特的聲音,是我的聲音,一個小小的耳語,卻讓他立刻安靜下來。我以為他要死掉了,但他緊緊抓著我的手,宛如正被黑暗海洋的浪潮吞噬,而我是唯一能救他的人。他開始提到某位鄉下老師,講了一個含糊的名字,那人認為黎斯特是個聰明的學生,懇求將他帶到一個僧院接受教育,他詛咒自己把黎斯特帶了回來,燒掉他的書本,『你必須原諒我,黎斯特。』他哭了。

「我緊抓著他的手,希望這能表達一些回應,但他又重複了一次:『你有所有你生活裡想要的,但你卻和我當時一樣冷漠粗暴,總是忙著工作,總是那麼冰冷、飢渴!黎斯特,你必須記得,你是他們之中最溫和的!如果你能原諒我,上帝也會原諒我。』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真正的兒子進門來了。我示意他安靜,但他根本視而不見,所以我得趕快起身,以免那個父親聽到他的聲諸從遠處傳來。原來奴隸們看到他就跑了。『可是他們在外面,他們在黑暗裡聚集,我聽到他們了。』黎斯特說,然後他凝視著老人,『殺了他,路易斯!』他對我說,聲音裡有我從未聽過的請求痕跡,接著他憤怒地說出:『下手!』

「『靠過去,告訴他你都原諒他了,原諒他在你小時候把你從學校帶走!現在去告訴他。』

「『為什麼!』黎斯特的臉孔扭曲,以至於像個骷髏頭,『把我從學校帶走!』他揚起雙手發出可怕的望吼聲,『他該死!殺了他!』他說。

「『不!』我說:『你原諒他,不然你自己殺了他,去啊,去殺你自己的親爸爸。』

「老人懇求我們告訴你我們在說什麼,他高呼『兒子,兒子。』而黎斯特則拼命跳腳,簡直要把地板踩穿了。我走到蕾絲窗簾邊,可以看到及聽到奴隸們圍繞在龐度萊房子四周,陰影裡有身影交錯,愈來愈接近。『你是兄弟裡最出類拔萃的,』老人說:『他們之中最好的,可是我怎麼知道呢?一直要到你離家以後我才知道。當那麼多年過去,而他們不能給我一點安慰的時候,你回來把我從農莊帶走,但那已經不是你了,不是原來那個孩子。』

「我轉向黎斯特,硬是把他拖到床邊,我從來沒看見他這麼軟弱過,而同時又如此憤怒。他把我甩開,接著在枕頭旁跪下,對我怒目而視。我堅決地站在那裡,小聲說:『原諒!』

「『沒關係了,爸爸,你必須好好休息,我對你沒什麼不高興的。』他說了,聲音在怒氣下單薄而緊繃。

「老人的頭在枕頭上轉動,在解脫中輕輕說了些含糊的話,可是黎斯特已經走了,他在門前停步,一手圈在耳後,『他們來了!』他小聲地說,然後轉身過來望著我,他說:『殺了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

「老人甚至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從未自昏睡清醒。我讓他的血流到剛剛夠的地步,深深劃開他的傷口,讓他不必餵養我黑暗的飢渴就能死亡,那種想法讓我無忍受。我現在知道,即使屍體這樣被發現也無所謂,因為我受夠了龐度萊和黎斯特和這個龐度萊富有主人的角色,我會放火燒掉房子,轉往我用許多假名持有的財產,暫時得到安全。

「在此同時,黎斯特到處追殺奴隸,他造成了如此可怕的破壞與死亡,沒有人能說得出那晚龐度萊出了什麼事,而我也加入他。和以前一樣,他的殘忍簡直不可思議,可是現在我也對逃跑的人們露出我的獠牙,我穩定的步伐凌駕了他們笨拙、可憐的速度,死亡的帷幕掩蓋了大地,或者那其實是瘋狂的帷幕。吸血鬼的力量與存在已經不容質疑,因此奴隸們四散奔逃,我回頭跑上龐度萊的階梯,用火把放火。

「黎斯特跳著腳跟過來:『你在幹什麼!』他大叫:『你瘋了嗎?』可是已經無法撲滅火勢了,『他們已經走了,而你卻要毀掉它,全部毀掉!』他在華麗的客廳裡轉來轉去,不顧他脆弱的風度。『把你的棺材拿出去,離黎明你還有三個小時!』我說,整個房子已經成了個火葬堆。」

「火會傷害你嗎?」男孩問。

「絕對會!」吸血鬼說。

「你有回禮拜堂去嗎?那裡安全嗎?」

「不,一點也不,現在大概有五十五名奴隸還散佈在田野上大部份不想過逃亡的生活,很可能會直接到法蘭尼爾農場或往南到下游的貝嘉汀農場。我當晚不打算留在那裡,可是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到其他地方了。」

「那個女人,芭貝!」男孩說。

吸血鬼笑了:「是的,我去找芭貝,她現在和年輕的丈夫住在法蘭尼爾農場,我有足夠的時間把我的棺材放進馬車,然後去找她。」

「黎斯特呢?」

吸血鬼嘆了口氣:「黎斯特跟我一起去了,本來他想到紐奧良去,而且一直想說服我,可是當他看到我決定去法蘭尼爾時,他也選擇了這麼做。我們恐怕根本到不了紐奧良,天色已經開始發亮了,還不到凡人目光可以看出的程度,但黎斯特和我可以看得到。

「至於芭貝,我以前曾經再拜訪過她一次。如我告訴你的,她因為單獨留在農場裡,沒有一個男人,甚至沒有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女人作伴,已經成了河岸地區的醜聞主角。芭貝最大的問題,是她可能在經濟上非常成功,卻會為遭到孤立及社會放逐而痛苦。她是如此敏感,以至於財富本身對她毫無意義,家庭、某種聯繫......這才對芭貝有意義。雖然她做到讓農場維持不墜,醜聞卻如附骨之蛆,她內心其實已經投降了。有一晚我到花園裡找她,不准她看我,我用最溫柔的聲音告訴她,我就是她見過的那個人,我了解她的生活及苦楚。『不要期盼別人會了解,』我告訴她:『他們是愚人, 他們要你為了兄弟的去世而隱居,他們指使你的生命,好像那只是該放在適當的燈裡面的油一樣。你必須反抗他們,但你必須以純潔和信心來反抗。』她一直靜靜傾聽。

「我告訴她應該要舉行一個舞會,名義得是宗教理由。她可以在紐奧良找一個修道院,任何一個,然後計劃一場慈善舞會。她可以邀請過世母親的最好朋友陪伴她,而且她要以絕對的信心來做這些事。最重要的,是絕對的信心,真正重要的是純潔及信心。

「芭貝認為這是天才的主意,『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你也不會告訴我,』她說,(這是對的,我不會。)『但我只能認為你個天使。』然後她懇求看看我的臉。她是以像芭貝這種人的方式來懇求,這種人不會被迫懇求任何人或任何事的。不是因為芭貝很驕傲,她只是堅強而誠實,這樣的個性經常覺得懇求是......我看到你想問問題。」吸血鬼停下來。

「噢,沒有。」男孩說,想要隱瞞。

「你不必害怕問我任何事,如果我對某件事過分保留的話......」當吸血鬼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臉有一瞬間的陰暗,眉頭深鎖,左眉上的額頭出現一個小井,好像有人拿手指壓著一樣,形成一種極度苦惱的怪模樣。「如果我有什麼事情保留得不讓你問,我一開始就不會提起來。」他說。

男孩發現自已正注視著吸血鬼的眼睛,看著在眼皮嫩肉上纖細如黑線的睫毛。

「問我。」他對男孩說。

「芭貝,你談到她的樣子,」男孩說:「好像你的應覺是很特別的。」

「我給你的印象是我沒有感覺嗎?」吸血鬼反問

「不,一點也不。顯然你對那個老人有感覺,你在面臨危險時仍然留下來安慰他,還有當黎斯特想殺小法蘭尼爾時你對他的感覺......這些你都解釋過,可是我很好奇......你對芭貝是不是有特別的感覺?是不是自始就是因為對芭貝的感覺,讓你想保護法蘭尼爾?」

「你是指愛,」吸血鬼說:「為什麼你猶豫不說?」

「因為你說過疏離。」男孩說。

「你認為天使也是疏離的嗎?」吸血鬼問。

男孩又想了一下,「是的。」他說。

「可是天使不是也能愛嗎?」吸血鬼問道:「天使不是以完全的愛凝望著上帝的臉嗎?」

男孩又想了一下,「愛或仰慕。」他說。

「有什麼差別?」吸血鬼沉思地問:「有什麼差別?」顯然這不是出給男孩的謎語,他在問他自己。「天使能感覺愛,和驕傲......亞當及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驕傲......及憎恨。這是疏離的人所擁有的強大情緒,在他們心中,情緒和意志是合而為一的。」他終於說完這些話,現在凝視著桌面,彷彿正重新思索一遍,對它還沒有完全滿意。「我對芭貝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不是我還是凡人時有過的最強感覺。」他抬頭望著男孩:「但它非常強烈,以她自己的風格,芭貝對我來說是一個理想的人類。」

他挪動了一下在椅子裡的位置,披肩在他周圍輕輕游移,然後他將臉孔轉向窗口。男孩彎身向前檢查錄音帶,接著從手提箱拿出另一個錄音帶,向吸血鬼說了抱歉,把它裝好。「我好像問了一些太私人的問題,我不是有意......」他急切地對吸血鬼說。

「你沒有問過這樣的問題,」吸血鬼突然望著他說:「這是個一針見血的問題,我能感覺到愛,而我對芭貝確實感覺到某程度的愛,雖然不是我所感受過最強烈的愛。

「回到我的故事裡,芭貝的慈善舞會非常成功,確定能讓芭貝重回社交生活,她的錢慷慨地化解了受她幫助家庭對她的一切懷疑,接著她結婚了。在夏天的夜晚,我經常去探望她,從不讓她看到我或知道我的存在。我看到她很快樂,而看到她快樂時,我也覺得快樂。

「現在我和黎斯特一起來找芭貝,過去如果不是我阻止的話,他早就殺掉法蘭尼爾一家了,他還以為這就是我眼前打算做的事。『這樣能換來什麼平靜?』我問,『你說我是白痴,你自已才一直是白痴,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把我變成吸血鬼嗎?因為你沒辦法自己生活,你連最簡單的事也不會處理。幾年了,在你閒坐著偽裝高明的時候,我處理了所有事情。你已經沒有什麼關於生命的事情可以告訴我了,我不需要你,也用不著你,是你需要我。只要你碰了一個法蘭尼爾的奴隸,我就要甩掉你,那將是我們之間的一場戰爭,而我無須向你指出,我一根小指裡的智慧都比你整個身體裡有的多,現在照我的話做。』

「這番話讓他愣住了──雖然不應如此。他抗議說他還有很多可以告訴我,例如有些事情和幾種我可能下手的人會導致我突然死亡,還有某些地方我絕不可以去等等,都是一些我幾乎無法忍受的胡說八道。可是我沒有時間浪費在他身上,法蘭尼爾農場工頭房子的燈已經亮了,他正試圖壓制奴隸們的激動情緒,包括從我農場逃跑的和他們自己的奴隸;這裡仍然可以看到龐度萊的烈焰在天空下翻騰。芭貝衣著整齊地在處理公事,她已經派了馬車及黑奴前往龐度萊救火。嚇壞了的逃亡奴隸被隔開來,那時大家都認為他們說的故事只是黑奴的愚蠢想法而已。芭貝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猜測是謀殺,一點也沒想到超自然的事。當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書房裡將火災記進農場日誌。那時已經幾乎早晨了,我只有幾分鐘說服她幫助我。

「我對她說話,拒絕讓她轉身看我,她平靜地聽著。我告訴她,我必須有一個晚上可供休息的房間,『我從來沒有給你帶來傷害,現在我請求你給我一把鑰匙,以及承諾在今晚以前不會有人進入那個房間,然後我會告訴你一切。』

「此時我已經近乎絕望,天色開始轉亮,黎斯特帶著棺材等在幾碼外的果樹園,『可是你為什麼今晚來找我?』她問。『為什麼不來找你?』我回答。『我不是在你最需要指引的時候幫助過你嗎?當你在周遭依賴而軟弱的人中獨自屹立不搖時?我不是兩度提供你很好的忠告?我不是自此一直觀照著你的幸福嗎?』我可以在窗上看到黎斯特的身形,他已經陷入慌亂了。『給我一個房間的鑰匙,不要讓任何人接近,直到今天晚上。我向你發誓,我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傷害。』

「『如果我不呢?......如果我相信你是從魔鬼那裡來的!』她說,並且想轉過頭來。我隨即伸手把蠟燭撲熄,她看到了背對著灰暗窗戶的我。『如果你不幫我,如果你相信我是魔鬼,我就會死掉。』我說,『給我鑰匙,如果我要,我可以殺死你的,你看得出來嗎?』於是我走近她,讓她可以更完完整地看到我。她倒抽了口氣,身體後退抓住她椅子的扶手。『但是我不會,我寧可死也不願殺你。如果你不給我我要鑰匙,我就會死。』

「最後終於成功了,我不知道她的想法,可是她給了我一間藏酒的地下儲藏室,而且我確信她看到黎斯特和我搬棺材進來。我不但鎖上門,還拿東西堵了起來。

「第二天晚上我醒來時,黎斯特已經起來了。」

「她信守了承諾。」

「是的,只是還更進一步。她不但尊重我們上了鎖的房門,甚至在外面又上了鎖。」

「那些奴隸的故事......她聽到了。」

「是的,她聽說了。無論如何,是黎斯特先發現我們被鎖上的,他火冒三丈,本來他打算儘快到紐奧良的,現在他徹底懷疑我了。『我只在我父親活著的時候才需要你,』他說,一面拼命尋找出口,可是這個地方簡宜就是個地牢。

「『現在我不會忍受你任何事了,我警告你。』他甚至不肯背對著我。我緊張地坐在那裡傾聽上面房間的聲音,希望他能閉嘴,不想告訴他我對芭貝的感覺或我的期盼。

「我同時也在思索著其他的問題。你問過我有關感覺及疏離的問題,觀點之一──有感覺的疏離,我該這麼說──是你同時可以思考兩件事,你可以想到你很不安全並且可能會死,同時也可以思索某個很抽象很遙遠的事,這對我是千真萬確的。當時我正在無聲而深入地思索,黎斯特和我其實可以有多麼深厚的友誼,障礙是多麼少,有多少東西可以分享。

「也許是與芭貝的接近使我有如此的感受,因為我怎麼能真正了解芭貝呢?除了──當然──經由一個最後的方法:殺死她,與她作死亡擁抱,讓我的靈魂與心臟合一,並藉以獲得滋養。但我的靈魂想要在不需殺戳、不需奪走她每個呼吸與每滴鮮血下認識芭貝。可是黎斯特,如果他是個有格調的人,甚至是個有一點頭腦的人,我們之間的交往又會是怎樣的情形?我想起老人的話,黎斯特曾是一個聰明的學生,一個熱愛那些後來被燒毀的書的人。我只認識那個鄙視我的藏書,把它們稱之為一堆糞土,無情嘲笑我的閱讀和沉思的黎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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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了......」那位吸血鬼若有所思地說道,接著慢慢越過房間走向窗邊。他佇立在狄維薩德洛街的黯淡燈光以及車輛穿梭的光芒中,良久良久。現在男孩可以把房間的家具看得比較清楚了,圓橡木桌、椅子、附鏡子的洗手盆掛在牆邊。他把手提箱放在桌上,然後等待著。

「可是你帶了多少卷錄音帶?」吸血鬼轉過身來問道,男孩可以看到他的側面輪廓。「足夠容納一生的故事嗎?」

「當然,如果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幸運的話,有時候我一個晚上可以訪問到三、四個人,這很公平,對不對?」

「很公平,」吸血鬼回答道:「那麼我願意告訴你我一生的故事,我很想做這件事。」

「好極了!」男孩說,他迅速地從手提包裡拿出小型錄音機,檢查了一下錄音帶和電池。「我真的很想聽聽你為什麼相信這個,為什麼你......」

「不行,」吸血鬼突然說:「我們不能這樣開始,你的機器準備好了嗎?」

「是的。」男孩說。

「那麼坐下來,我要把頂燈打開。」

「可是我以為吸血鬼不喜歡燈光,」男孩說:「如果你認為黑暗對氣氛有幫助......」他停了嘴。吸血鬼正背對窗戶注視著他,男孩現在看不到他的臉,在那個靜止身形裡有某種東西讓他分了神。他開口想再說話,卻什麼也沒說出來。當吸血鬼走向桌子,向頂燈的開關拉線伸手時,他解脫地嘆了口氣。

一瞬間,房間溢滿了強烈的黃色燈光。而男孩仰面瞪視著吸血鬼,連一口氣也喘不出來,他的手指發瘋地似在桌上向後飛舞,想抓住桌沿。「上帝!」他喃喃自語,然後無言地注視著吸血鬼。

那個吸血鬼看起來異常地潔白及光滑,好像是用漂白過的骨頭雕鏤出來。他的臉孔如雕像一樣,毫無生氣,除了兩顆閃著耀眼綠色光芒的眼睛,若有所圖地俯視著男孩,宛如骷髏頭裡的火燄。但是,接著吸血鬼幾乎是機靈地微笑了起來,他平滑雪白的顏面以卡通人物般的極大彈性,幾乎無皺紋地來回移動。

「你懂了嗎?」他輕柔地問。

男孩開始發抖,舉起一隻手,彷彿想遮蔽那強大的光線。他的目光慢慢遊移在吸血鬼那精工裁製的黑外套上,剛才他在酒吧裡只瀏覽了一眼,披肩的長褶,繫在喉嚨的黑絲結,白領子微微反光,白得像吸血鬼的膚色。他瞪視著吸血鬼茂密的黑髮,鬈曲的波紋向後梳理,掠過耳朵上緣,剛好觸及白領子的上端。

「現在,你還想要訪問我嗎?」吸血鬼問。

男孩的回覆在他張嘴前就發出了,他點了點頭,然後才說:「是的。」

吸血鬼慢慢在他對面坐下來,身體往前靠,溫柔、自信地說:「不必害怕,打開錄音機吧。」

他把手伸向桌子對面,男孩嚇得縮了回去,汗珠從他的臉頰滑下。吸血鬼伸手在男孩的肩上拍了拍,說道:「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想要這個機會,它對我的重要性比你現在了解的還要多,我要你開始訪問。」他收回手,泰然地坐好,等著。

男孩花了點時間拿手帕擦拭前額及嘴唇,結結巴巴地檢查麥克風,按下按鈕,然後說錄音機已經開了。

「你本來不是吸血鬼的,對不對?」他開始了。

「不是,吸血鬼回答道:「在變成吸血鬼的時候,我是二十五歲,那是一七九一年的事。」

男孩對這個日期的精確感到相當驚訝,覆述了一遍才再繼續發問:「那是怎麼發生的?」

「這可以有個簡單的答案,但我不想給你簡單的答案,」吸血鬼說:「我想說一個真實的故事。」

「是的。」男孩很快地回道,同時不斷地折疊他的手帕,現在他又再次拿它來擦拭唇上的汗水。

「那是個悲劇......」吸血鬼開始了:「我的弟弟......他死掉了。」然後他停下來,讓男孩可以清清喉嚨,再用手帕擦擦臉,最後他幾乎是不耐地把手帕塞入口袋。

「那使你痛苦嗎?」他膽怯地問。

「我講得讓你有這種感覺嗎?」吸血鬼反問道,「不,」他搖搖頭:「只是因為這個故事我只告訴過另外一個人,而且是在很久以前。不,那並不痛苦......

「我們那時候住在路易斯安那,我們接收到一塊土地遺產,在靠近紐奧良的密西西比河邊,建立了兩座碗豆農場......」

「啊,所以有那種腔調......」男孩輕輕地說。

有片刻的時間,吸血鬼茫然地睜大眼,「我講話有腔調?」他開始笑了起來。男孩有些緊張,很快地回答說:「在酒吧裡我問你從事什麼職業時就注意到了,只是子音有一點尖硬,就是這樣而已,我沒猜到那是法國腔調。」

「沒關係,」吸血鬼安慰他:「其實我不像我假裝得那麼吃驚,只是我常常會忘記這件事,現在讓我繼續......」

「請。」男孩說。

「我剛提到農場,說真的,它們跟我變成吸血鬼有很大相關,不過我以後會談到這段。我們在那裡的生活既奢華又原始,對我們來說非常有吸引力。你知道,我們在那裡過的生活,比在法國能過的要好太多了。也許只是路易斯安那的純然野趣使得生活如此引人,但當時確是如此。我記得家裡的那些進口家具。」

吸血鬼微笑了:「還有那個大鍵琴,非常可愛,我妹妹經常彈它。在夏天的夜晚,她會坐在琴前,背後是敞開的法國窗。我還記得那清薄靈動的音樂,沼澤在她身後綿延,長著青苔的柏樹枝在天幕浮動的景象。還有沼澤的聲音,生物的合鳴,小鳥的啼叫。

「我想我們都喜愛它,它使得花梨木的家具更形珍貴,音樂更精緻、更令人嚮往。即使後來紫藤扯開了閣樓窗戶的百葉窗,卷鬚伸進了粉刷過的磚牆,在不到一年的時間......是的,我們愛它。除了我弟弟,我想我沒聽過他抱怨什麼,但我知道他的感受。那時父親已經過世了,我是家長,得經常保護他免於受母親及妹妹的壓力。她們想帶他出外訪友,到紐奧良參加聚會,但他討厭這些事情。我想他在十二歲以前就不參加這些活動了,他重視的只有祈禱,祈禱以及他聖人般的刻板嚴謹生活。

「最後我把房子裡的小禮拜堂遷建到外面,他開始每天都把大部分時間花在裡面,天黑之後的那段時間也經常是這樣。這實在很諷刺,真的,他和我們如此地不同,跟其他所有人也如此不同,而我是那麼平常!我身上完全沒有任何不尋常之處。」吸血鬼微笑了。

「有時在晚上,我會出去找他,在靠近小禮拜堂的花園裡,看到他安然地坐在石圍籬上。然後我會告訴他我的困擾,與黑奴的問題,我對工頭的不信任,或者天氣,或者我的經紀人......所有構築了我存在領域的問題。他則是傾聽,只作幾句評論,永遠充滿同情,以至於在我離開時,我的直覺印象是他幫我解決了所有問題。我不認為我會反對他做任何事,而且我發誓,無論失去他會讓我多麼心碎,如果時機來臨,我還是會讓他從事神職工作。當然,我錯了。」吸血鬼停了下來。

有一段時間,男孩只是凝視著他,然後宛如從沉思中甦醒般地開口,然而口齒掙扎了一下,好像找不到正確的字眼,「呃......他不想當神父嗎?」男孩問道。吸血鬼研讀著男孩,似乎想了解他表情的含意,隨後他說:

「我是指我對我自己的看法錯了──那個我不會反對他做任何事的看法。」他的眼光投向遠處的牆壁,停留在窗玻璃上。「他開始看到異象。」

「真的異象?」男孩問道,但是他的語調裡仍然帶著猶豫,彷彿他正在思考其他的問題。

「我不這麼認為,」吸血鬼回答:「那是在他十五歲時發生的,那時他非常英俊,有最光滑的皮膚及最大的藍眼睛。他是個豐潤的孩子,不像我現在及當時那麼瘦......而他的眼睛......當我望入他眼中時,我好像單獨站在世界邊緣一樣,在一個颳著風的海灘,除了輕柔的浪濤聲,其他什麼也沒有。然而,」眼睛仍停駐在窗玻璃上,他說:「他開始看到異象。起先他只約略暗示過這件事,後來根本不進食了。他住在小禮拜堂裡,不論白天或是晚上,我都可以看到他跪在神壇前的石板上。而禮拜堂裡完全沒有打理,他不再清理蠟燭,或更換神壇舖布,或甚至掃除樹葉。有一晚我真的警覺了,我站在玫瑰架後面,足足看了他一小時,在這段時間裡,他把身體伸成一個十字架,膝蓋不曾移動分毫,雙臂不曾下垂些許。黑奴們都認為他瘋了。」

吸血鬼驚嘆地揚起眉:「我相信他只是......熱忱過度,他對上帝的愛,也許使我他的行為過了頭。然後他告訴我有關看見異象的事,聖多明尼克和聖母瑪利亞都來禮拜堂找過他。他們告訴他,他要把我們在路易斯安那的資產全部變賣,把錢用來在法國做上帝的工作。我的弟弟將成為一個偉大的宗教領袖,讓這個國家回復以往的虔誠,把潮流從無神論及革命扭轉過來。當然,他自己沒有錢,我得賣掉農場及在紐奧良城裡的房子來提供他金錢。」

吸血鬼再一次停了下來。男孩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注視著他,驚愕萬分。「呃......抱歉,」他呢喃:「你剛才說什麼?你賣掉農場了嗎?」

「沒有,」吸血鬼說,表情如剛開始時一樣平靜:「我取笑他,而他......他被激怒了,他堅持他的命令來自聖母聖喻,我是什麼人,憑什麼置之不理?我是什麼人?」他輕聲問道,彷彿自己也正再度思考這個問題。「我是什麼人?他愈想說服我,我就笑得愈厲害。我告訴他,這是胡鬧,是一個不成熟甚至病態的心靈所製造出來的。我告訴他,建禮拜堂根本是個錯誤,我會立刻拆掉它,他要到紐奧良上學,把這些瘋狂的念頭趕出腦袋。我不記得我全部說的話,但我還記得當時的感受。在我輕蔑的回絕背後,是積壓的憤怒與失望,我失望至極,一點也不相信他。」

「但這是可以理解的,」男孩在吸血鬼停頓時迅速地說道,他原先驚愕的表情已經開始放鬆:「我是說,誰會相信他呢?」

「這麼容易理解嗎?」吸血鬼望著男孩:「我想也許那是惡毒的自大情緒所致。讓我解釋一下,我愛我的弟弟,如我所告訴你的。有時我相信他是個活聖人,我鼓勵他作祈禱及冥想,也如我所告訴你的,我也會同意讓他去做神父。如果有人告訴我亞耳或洛戴的聖人可以看見神奇的異象,我會相信。我是個天主教徒,相信聖徒的存在,我會在教堂裡他們的大理石雕像前點蠟燭,我知道他們的畫像,他們的象徵系統及他們的名字;但我不能、就是不能相信我的弟弟。不只是我不相信他看到了異象,我根本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念頭。為什麼呢?因為他是我弟弟,神聖?也許,古怪?八成,但亞西濟的聖芳濟?不可能!不會是我的弟弟,我沒有弟弟能夠這樣,這就是自大,你懂了嗎?」

男孩回答前思索了一會,然後他點頭說是的,他想他懂。

「也許他真的看到了異象,」吸血鬼說。

「當時你......你說你不知道......現在......到底有沒有?」

「不,但我知道他一秒也沒有動搖過他的信念,我現在及當時都知道,他那晚離開房間時既瘋狂又悲傷,但從未有片刻的動搖。幾分鐘之後,他就死了。」

「怎麼死的?」男孩問。

「他只是走出門,經過走廊,在磚梯頂站了一會,然後就摔下來了。我趕到階梯下面的時候,他已經死了,脖子折斷。」吸血鬼在驚愕的衝擊下搖了搖頭,但面容依然平靜。

「你看到他摔倒嗎?」男孩問:「他是不是失足?」

「沒有,但有兩個僕人看到過程。他們說他先是抬頭向上看,好像在空中看到什麼東西似的,然後他整個身體向前衝,就像是被強風掃過,他們之中有一個說,在他摔倒前他正想要說什麼,我也認為他是想要說什麼,但我就是在那時候轉離窗口,我因為聽到吵雜聲而轉過身去。」他向錄音機投了一瞥:「我不能原諒自己,我覺得我要為他的死負責。」他說:「而且其他人似乎也認為我應該要為他的死負責。」

「他們怎麼能這樣?你說他們看到他自己摔倒的。」

「那不是個直接指控,他們只是知道我們之間有不愉快,在他摔倒的前幾分鐘爭吵過。僕人聽到我們的爭吵,我母親也聽到了。母親一直不停地問我到底發生了甚麼事,為什麼我弟那麼安靜的人會大吼大叫;接著我妹妹也加入了,當然我什麼也不肯說。因為嚴重的震驚與悲傷,我當時對任何人都沒有耐性,只是有個模糊的決心,不能讓他們知道他的『異象』,不能讓他們知道他最後成了一個──不是聖人,只是一個──瘋子。」

「我妹妹在葬禮時臥床在家,我的母親告訴教區裡的每個人,我房間裡曾經發生可怕的事,但我不肯透露,因為我母親的話,警方還偵訊我;最後神父來看我,而且命令我說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說,那只是一段交談,並且抗議說,他摔倒時我根本不在走廊上;他們都好像我殺了他似地瞪著我,而我也真的覺得是我殺了他。

「在客廳靈堂他的棺材旁,我坐著想了兩天,覺得是我殺了他。我一直凝視他的臉孔,直到眼冒金星差點昏倒。他的後腦在地上砸破了,枕頭上的頭顱形狀變得很奇怪。但我強迫自己看著他,去研讀他,只因為我幾乎無法忍受痛苦及腐爛的氣味,而我一再地想去揭開他的眼睛。這些都是瘋狂的想法、瘋狂的衝動,真正的想法是:我曾經取笑他,曾經不相信他,曾經對他不仁慈。他之所以會摔倒,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這些真的發生過,是不是?」男孩喃喃地說:「你告訴我的是一些......真實的事情。」

「是的,」吸血鬼答,不感意外地望著他,「我想繼續對你說下去。」他的目光掃過男孩回到窗子上,對男孩只顯露出極微弱的興趣,而男孩則似乎正陷入某種無聲的內心掙扎中。

「但你說你對那些影像一無所知,你,一個吸血鬼......沒辦法確定......」

「我想照順序,一個一個來,」吸血鬼說:「我想依照順序告訴你發生的事。不錯,我對那些影像一無所知,直到今天。」然後他又停下來等待,直到男孩說了:

「是的,請繼續。」

「我想賣掉農場,我不想再看到那房子和禮拜堂。最後我把房子交給仲介公司,他們會替我處理房子,讓我永遠不必再去那裡。我把我母親及妹妹遷到紐奧良。當然,我一刻也無法擺脫我弟弟。我所能想到的,只是他在地底下腐爛溶化。他埋在紐奧良的聖路易墳場,我盡一切可能地避免經過那些鐵門,可是我依然經常想到他。不論酒醉或清醒,我都看得到他的軀體在棺材裡腐爛,而我完全無法忍受。一遍又一遍地,我夢到他站在階梯頂端,而我抓著他的手臂,仁慈地對他說話,勸他回到房間裡,溫柔地告訴他我相信他,他必須為了讓我有信心而祈禱。

「在此同時,龐度萊(那是我的農場)的奴隸開始傳出在走廊看到他的鬼魂,連工頭也無法維持秩序。上流社會的人拿一些有關那次事件的尖銳問題來問我妹妹,她因而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她不是真的歇斯底里,只是認為她應該如此反應,所以她就這麼做了。我酗酒度日,盡可能少待在家裡,過得像一個想死又不敢自殺的人。我一個人走黑街及小巷,我在酒館裡不醒人事;我取消過兩個決鬥,是因為無趣而不是怯懦,我真心地想被殺掉。然後我真的被襲擊了,襲擊者可以是任何人,我的邀請是開放給水手、小偷、瘋子或任何人的,但那卻是個吸血鬼。有天晚上,他在離我家門幾步的地方抓到我,然後把我丟在那裡等死,至少我猜是這樣。」

「你是說......他吸了你的血?」男孩問。

「是的,」吸血鬼笑了起來:「他吸我的血,事情就是這麼辦的。」

「可是你活下來了,」年輕人說:「你說他讓你留在那裏等死。」

「他把我吸到了瀕臨死亡的臨界點,這對他來說是足夠了。我一被發現,就立刻被抬上床,當時我不但困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猜想大概是酗酒終於導致中風了,我準備現在死去,所以對飲食或看醫生都沒興趣。我母親差人找神父,當時我發著高燒,把全部事情都跟他說了,所有我弟弟看到的異象及我做的事。我記得我緊抓著他的手臂,要求他一遍又一遍地發誓不會告訴任何人。『我知道我沒殺他,』最後我對神父說:『只是我沒辦法在他死掉之後還活著,沒辦法在我那樣對待他之後。』

「『這太荒謬了,』他回答我:『當然你可以活下去,除了自我束縛之外,你什麼問題也沒有。你母親需要你,更別提你妹妹,至於你這個弟弟,他是被魔鬼蠱惑了。』當他這麼說時,我是那麼地震驚,以至於完全無法抗辯。魔鬼製造出影像,他繼續解釋說,魔鬼到處猖狂,整個法國都在魔鬼的淫威之下,而大革命就是它最大的勝利。除了驅魔、祈禱、禁食,當體內的魔鬼發怒而讓他四處撞擊時以人力壓制之外,沒有其他可以拯救我弟弟的方法。

「『是魔鬼把他丟下去的,這太明顯了。』他宣稱:『在那個房間裡,和你談話的根本不是你弟弟,你是在和魔鬼談話。』這激怒了我,之前我相信我已經油盡燈枯,但原來還沒有。他繼續大談魔鬼、奴隸的巫毒邪教、及世界其他地方的附身事件,然後我發狂了,我砸毀了房間,還差點殺了他。」

「但你的力量......是吸血鬼......?」男孩問。

「我完全瘋狂了,」吸血鬼解釋道:「我做了我在健康時也無法做到的事,現在那些情景已經變得混淆、褪色而且怪誕,但我記得把他推出房子後門,越過園地,頂在廚房的磚牆上,在那裡我捶打他的頭,直到差點把他打死。當我終於被制伏下來,而且精疲力竭得快要死掉時,他們還幫我放血。傻瓜。不過我要說的是其他的事,就在那個時候我認清了我的自大,也許是因為我看到它反映在神父身上,他對我弟弟的輕蔑態度反映了我自己的,還有他對魔鬼立即及膚淺的批評,連稍微想像一下聖徒曾如此近地走過也不肯。」

「但他的確相信魔鬼附身。」

「那只是個很世俗的想法,」吸血鬼立刻說:「人們不再相信上帝或神聖時,仍然會相信魔鬼,我不知道為什麼。不,我的確知道為什麼;邪惡永遠是可能的,而神聖終究是困難的。可是你必須了解,附身其實是形容一個人發瘋的另一種講法;我覺得那個神父來說是這樣的。我相信他看過瘋狂的人,也許還站在瘋人面前指稱那是附身。驅魔時。你不必要看到撤旦出現,但站在一個聖人的面前......相信這個聖人看到了異象?不,這就是自大情結,我們拒絕相信的癥結,可能就藏在我們心中。」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男孩說:「可是你後來怎樣了?你說他們為了治療而為你放血,這一定幾乎讓你送了命。」

吸血鬼笑了:「是的,的確如此,但那個吸血鬼在當天晚上回來找我。你知道,他想要龐度萊和我,我的農場和我的肉體。

「當時已經很晚了。就在我妹妹睡熟以後,我還記得一清二楚。他從園地而來,無聲無息地打開門。一個高大、皮膚光滑及有濃密金髮的男人,行動優雅而且幾乎帶著貓般的氣氛。他把一方圍巾罩在我妹妹眼睛,然後降低燈芯。她在洗手盆及用來擦拭我額頭的毛巾旁打盹,而在圍巾之下,她直到早晨都沒有動過。然而到了那時,我已經大不相同了。」

「有什麼不同?」男孩問。

吸血鬼嘆了口氣,向後靠在椅背上望著牆:「起先我以為他只是另一個醫生,或家裡找來勸說我的人,但是這些猜想立即消逝。他走近我的床邊,俯下身來,臉孔暴露在燈光下,而我看出他完全不是一般的人類。他灰色的眼眸燃燒著白熱的光芒,身旁修長蒼白的雙手不屬於人類。我想,在那個片刻,我一切都懂了,他接著告訴我的只是後續補充而已。我的意思是,當我一看到他,看到他不尋常的氣質,就知道他不是任何我認識的生物。當時我已經全然崩潰,過去因為心結,而不肯接受一個比較特殊的普通人,現在那個自我已經瓦解了。所有的想法,甚至我的罪惡感及求死心,似乎都不再重要。我根本完全忘卻了自己!」他說,同時握拳輕捶胸口。

「我完全忘卻自己,而同時也完全了解什麼叫做可能性,然後我只感到愈來愈驚奇。他告訴我我會變成怎樣,他自己以往的生活及將來。我的過去漸漸縮小為灰燼,我看到我的一生,如同站在一旁觀看一樣,那些浮華、自私、不斷地在小煩惱之間逃來逃去,對上帝及聖母的口舌之惠,祈禱書裡寫滿了聖人的名字,這些一點也沒有改變我狹隘、物慾及自私的生存模式。我看到我真正的上帝......大部份人的上帝:食物、飲料,及依循陳規的安定生活。一切不過是灰燼。」

男孩的臉因為困惑與驚異而緊繃,「所以你決定成為一個吸血鬼?」他問,吸血鬼沉默了半晌。

「決定,似乎不是正確的字眼。然而我也不能說,從他進門的那一刻起,這樣的結局就是無法避免的。不是的,真的,那不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也不能說是我決定的。讓我這麼說罷,當他說完時,我已經沒有其他可能的決定,而我毫無反顧地走上這條路。除了一件事。」

「除了一件事?什麼?」

「我最後的一次日出,」吸血鬼說:「那個早晨我還不是吸血鬼,我看到我最後一個日出。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它,但我不認為我記得以前的任何一個日出。我記得光線飛舞到法國式落地窗的頂端,蕾絲窗簾後方染白了一塊,接著葉隙的微光愈來愈強,最後陽光自己穿透了窗戶,窗簾的蕾絲投影在石板上,也圍繞著我沉睡妹妹的身形。蕾絲的影子佈滿了遮蓋她頭肩的圍巾。當她覺得熱起來時,她在睡夢中掀開圍巾,陽光直接照在她的眼睛,而她把眼瞼閉得更緊。然後,光線移到她趴著的桌子上,並且在水瓶的水中燦閃躍動。我可以在我的手掌,接著是臉上感覺到陽光.。我躺在床上,思索剛才吸血鬼告訴我的話,此時我才向日出告別,成為一個吸血鬼。這就是......那最後一次日出。」

吸血鬼又看著窗外了,當他停下來時,沉默是如此突如其來,男孩覺得好像可以聽得到似的。然後他聽到街上的吵雜聲,一輛大卡車的聲音震耳欲聾,讓頂燈開關線也為之搖動,接著卡車走了。

「你想念它嗎?」他小聲地問。

「不真地想,」吸血鬼說:「除此之外還有那麼多事情,但我們剛剛說到哪裡了?你想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是怎麼變成一個吸血鬼的。」

「是的,」男孩說:「你到底是怎麼變的?」

「我沒辦法告訴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吸血鬼說:「我可以告訴你,可以用許多文字來形容,以使它對我有意義,也使它對你有說服力,但我無法明確告訴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像如果你還沒有性經驗,我很難告訴你那是什麼一樣。」

年輕人似乎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但吸血鬼在他開口前繼續說道:「如我所告訴你的,那個吸血鬼黎斯特想要那座農場和我。當然是為了世俗的理由,他願給我一個與世界同生共死的永生作為交換。但他不是個挑剔的人,他不認為世界少數的吸血鬼人口應該是一批精挑細選的精英。我可以說,他也有人類的問題,一位雙目失明的父親,不知道兒子是吸血鬼,而且不能讓他發現。因為他本身的需求以及必須照顧父親,住在紐奧良對他來說愈來愈困難,所以他要龐度萊。

「我們立刻在第二天晚上去農場,把他失明的父親安置在主臥室之後,我開始進行改造。我不能說這是一個步驟就能完成的──當然其中的一步開始了我的不歸路。全部包括了好幾個行動,首先是工頭的死亡,黎斯特在他睡覺時殺了他,我在一旁觀看;親睹一條人命被取走,是我承諾成為吸血鬼的證明及我轉變的一部分。毫無疑問地,這個證明是讓我最感困難的部分。我告訴過你,我不怕自己的死亡,只是難以自行了斷,但我對別人的生命有極高的評價,最近還因為我弟弟而產生了對死亡的恐懼。我得目睹工頭突然醒來,想用雙手把黎斯特甩開,但是失敗了,然後躺在那裡掙扎,最後終於失去力氣,被抽乾了血液,步上死亡。他沒有馬上死掉,我們在他狹窄的房間裡站了快一小時,看著他死去。如我所說的,這也是我變化的一部分,否則黎斯特不必留在那裡。

「然後必須處理工頭的屍體,我原本就虛弱而且發燒,自制力量所剩無幾,以這樣的目的處理屍體讓我反胃。黎斯特哈哈大笑,接著漠然地告訴我,一旦我成為吸血鬼時感覺便會大不相同,而到時我也會笑的。他這點錯了,我從來不訕笑死亡,不論我多麼經常而且規律地導致它。

「但讓我按順序來,我們駛過河堤路來到曠野,把工頭留在那裡。我們撕破他的外套,偷走他的錢,讓他嘴唇上沾上酒漬。我認識他太太,她住在紐奧良。我知道他的屍體被發現後,他太太會在如何絕望的困境下受苦。但比起為她難過,我更為她永遠不知道真相感到痛苦,她丈夫其實不是酒醉在路邊遇到搶匪。當我們捶打屍體,讓工頭的臉及肩膀瘀血時。我終於開始醒悟了。

「當然,你必須了解,在這段期間,吸血鬼黎斯特一直是那麼非比尋常。對我來說,他不是人類,而更像個聖經裡的黑暗天使。但在這樣的壓力下,我對黎斯特的著迷開始扭轉。我以兩種感受看我成為吸血鬼的事:第一是純然的蠱惑。黎斯特在死亡的邊緣迷惑了我;但第二是我想自我毀滅,我渴望徹底地被譴責。這兩種感受均源自黎斯特。現在我在毀滅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工頭、他太太、他的家庭。我退縮了,理智完全粉碎,如果不是黎斯特從來不出錯的直覺感受到發生了什麼事,我會從他身邊跑掉的。從不出錯的直覺......」吸血鬼沉思著。

「讓我這麼說,對吸血鬼厲害的直覺而言,人臉上表情最細微的變化也像姿勢一樣明顯,黎斯特能不可思議地掌握時機,他把我趕上馬車,驅車返回家裡。『我想死,』我開始喃喃自語,『太受不了了,我想死,你有可以殺死我的力量,讓我死。』我拒絕看他,以免被他外表的絕對美麗所迷惑。他輕柔地呼喚我的名字,笑著。如我所說,他決心要那個農場。」

「但他會讓你走嗎?」男孩問:「在任何情況下?」

「我不知道,就我現在對黎斯特的了解,我想他殺掉我的可能性更大於放過我,但這正是我想要的,你知道,我無所謂。不,這是我當時以為我想要的。我們一到家,我就跳下馬車走出來,像個行屍走肉,一直走到我弟弟跌落的磚砌階梯前。那時房子已經幾個月沒人住了,工頭有他自己的小屋,路易斯安那的熱度及潮濕已經使階梯出現裂痕,每個裂縫都叢生著野草甚至小野花。當我在台階最底層坐下,頭枕著磚塊,手指輕撫著花莖光滑如蠟的小花時,憶起了過去在涼爽夜晚所感覺到的濕潤。我伸手從鬆土中拔起一堆草,『我想死,殺了我,殺了我,』我對吸血鬼說:『現在我因為謀殺而有罪,我不能再活了。』

「他以人們聽到別人明顯謊言時的不耐對我嗤之以鼻。接著下一瞬間,他就像對我的工頭一樣抓住我。我猛烈地回擊他,把靴子抵著他胸口使盡全力踹,他的牙齒刺痛我喉嚨,發燒使我的太陽穴如打鼓般跳動,而突然間他離開了,快得我完全看不到,他就已經輕蔑地站在台階底層了。『我以為你想死呢,路易斯。』他說。」

男孩聽到吸血鬼說出自己的名字時,發出小小、突然的一聲低喚。吸血鬼懂得,簡短地說:「是的,那是我的名字。」然後繼續。

「我躺在那裡,再一次為自己的懦弱與愚蠢感到無助,」他說:「也許那麼直接地面對它,最後我會有真的下手了斷的勇氣。當時我幻想看到自己把玩著一把刀,自己因為每天受苦而形銷骨立,而痛苦如告解後的懲罰一樣必要,真心地希望死亡會解除我的知覺,讓我得到最終的寬宥。我也看到自己站在階梯的頂端,就是我弟弟站的地方,然後讓身體墜落磚地。

「但沒有時間來培養勇氣。或者我該說,在黎斯特的計畫裡,除了他的計畫外不會有時間給任何別的事。『現在聽我說,路易斯,』他說,接著在台階上與我躺在一起,緊緊摟抱我。他的動作如此優雅親密,立即讓我想到了情人的溫存。我退縮了,但他用右手擁著我。我以前從來沒有和他這麼接近過。在微光中我可以看到他眼睛的奇妙光芒,及僵白如面具般的皮膚。我試著想移動,他把右手按在我的唇上說:『別動,我要把你吸到死亡的門檻,而我要你保持安靜,安靜到你幾乎可以聽到你血管裡血液的流動,安靜到可以聽到那些血流經我的血管。是你的知覺、你的意志讓你活著。』我想掙扎,但他手指如此用力,完全壓制了我傾鈄的身體。而我一放棄反抗,他的牙齒就戳入了我的脖子。」

男孩眼睛瞪得大大的。隨著吸血鬼的娓娓道來,他在椅子上愈來愈往後靠,現在他的臉孔繃得緊緊的,瞇起眼睛,彷彿準備要面對襲擊。

「你有沒有大量失血過?」吸血鬼問:「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男孩的嘴唇擺出「不」的形狀,但沒有聲音出來。他清了清喉嚨,「不知道。」他說。

「蠟燭在樓上客廳燃燒著,我們曾經在那裡設計了工頭的死亡。走廊上的油燈在微風中搖擺,這些光線開始聚集閃爍,好像一個翱翔在我上方的金色精靈,停在樓梯井中,如輕煙般盤旋飛舞。『聽話,張大你的眼睛,』黎斯特對我耳語,嘴唇碰到我的脖子。我記得他嘴唇的動作讓我全身汗毛悚立,傳來一陣倒不能說不像是激情歡愉的強烈衝擊......」

他陷入沉思,微握的右手放在下巴下面,食指輕敲下巴。「結果是幾分鐘內我就虛弱得全身癱瘓,而且嚇壞了,我發現我甚至不能讓自己說出話來。黎斯特仍然抱著我,當然,他的手臂像鐵棒一樣重,我刻骨地感到他的牙齒拔出,那兩個劇痛的傷口似乎大得不得了。此時他把我無力的頭轉過來,右手自我身上移開,然後咬自己的手腕,讓血灑在我的襯衫及外套上。他以瞇起、閃耀的眼光注視著它,似乎看了如永恆一樣久的時間,剛才那些光芒現在在他的頭後面,宛如襯托妖魔的背景一樣。

「我想我在他行動以前就知道他想做什麼了,我在無助中等待,好像等了多少年似的。他把血流如注的手腕壓在我嘴上,堅定而有點不耐地說:『路易斯,喝下去!』我喝了。『慢點,路易斯!』、『快點!』他不時在我耳邊說著。我喝著,從傷口裡吸吮血液,自嬰兒時代以來,首次體驗吸吮營養的特殊歡愉,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個重要的源頭。然後變化出現了。」吸血鬼往後靠,微皺眉頭。

「要描述這些不能真正形容出來的事情多讓人悲傷,」他說,聲音低得像在耳語。男孩僵坐著,好像凍結了似的。

「在吸血的時侯,我只看到光線,接下來是聲音。起先是沉悶的隆隆聲,然後變成擂鼓的聲音,愈來愈大,好像一個巨大的怪物慢慢穿過黑暗怪異的森林,沉重腳步宛如巨大的擂鼓聲。接著出現了另一個擂鼓聲,彷彿在它之後幾碼又出現另一位巨人,而兩個巨人各自發出自己的鼓聲,不管別人的節奏如何。這些聲音愈來愈大,直到不只盈滿了我的知覺,似乎也塞滿了我的知覺,在我的嘴唇、手指、太陽穴及血管裡震動。尤其是,在我的血管裡,鼓聲及另一個聲相互交擊。黎斯特突然抽回手,我睜開眼,並且立刻制止自已想抓住他手腕、不計代價地拉回嘴邊的衝動。我制止我自己,是因為我了解鼓聲就是我的心跳聲,而另一陣鼓聲則是他的。」吸血鬼嘆口氣:「你懂嗎?」

男孩開始回話,搖搖頭:「不......我是說,我懂,」他又說:「我是說,我......」

「當然。」吸血鬼說道,目光移開。

「等一下,等一下!」男孩在興奮中說道:「錄音帶快完了,我得換另一面。」吸血鬼耐心地看他換面。

「然後發生了什麼?」男孩問,他的臉濕透了,他很快地拿手帕擦了一下。

「我開始以吸血鬼的眼光看東西,」吸血鬼說,他的聲音現在有些疏離,幾乎顯得困惑渙散,然後他收拾起情緒:「黎斯特又站在階梯底層,我以前所未有的嶄新視覺來看他。以前我覺得他看起來非常慘白,因此在晚上好像會發光似的;現在在我看來,他充滿了自己的生命及血液,他輻射出光輝,不是發光。然後我看到,不只是黎斯特變了,一切東西都變了。

「這就好像是我第一次能看到顏色和形狀一樣,我是那麼被黎斯特黑外套上的鈕釦迷惑住,因此盯著它看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黎斯特開始發笑,我傾聽著他的笑聲,如同我從來沒聽過笑聲一樣。我還能聽到他心跳的擂鼓聲,現在再加上金屬似的尖銳笑聲。這真讓人困惑,聲音相互夾纏,像不同鐘聲響過後混合的餘音,我才剛把它們區分,可是它們又彼此重疊,每個聲音雖然輕柔但都有不同,聲音漸漸變大但彼此分隔,那些隆隆的笑聲,」吸血鬼愉快地微笑:「隆隆的鐘聲。」

「『別再看我的釦子,』黎斯特說:『到樹林裡去,擺脫你體內所有的人類排泄物,記得別因為太愛慕夜晚而迷了路。』

「那當然是個明智的命令。當我看到石板上的月光時,痴迷得在那裡至少待了一小時,我經過弟弟的禮拜堂,卻想也沒想到他。站在棉花樹及橡樹中,夜晚像一群女人的輕聲細語,邀請我倚向她的雙峰。我的身體還沒完全蛻變,一開始習慣那些聲音及光線之後,我的身體開始發痛。體內所有屬於人類的體液都迫排出,我的肉身瀕死,卻將以吸血鬼之軀存活。在我逐漸覺醒的意識下,我必須以某種痛苦──最後是恐懼──來主控我軀殼的死亡。我跑過階梯回到客廳,黎斯特已經在研究農場的文件,翻閱了去年的開銷與利潤。『你很有錢,』我進門後他對我說。『我出事了!』我大吼。

「『你要死了,就是這樣而已;別呆了,你沒有油燈嗎?有這麼多錢,你卻除了那盞燈籠以外負擔不起鯨魚油嗎,把那盞燈籠拿過來。』

「『要死了!』我大叫:『要死了!』

「『每個人都是這樣的,』他繼續,拒絕對我施以援手。即使我現在回顧這件事,我仍然因此而輕視他,不是因為我害怕,而是他可以讓我以敬畏之心看這些變化,他可以安撫我,告訴我,我可能會以那天晚上同樣的奇妙感受體驗我的死亡。但是他沒有,黎斯特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吸血鬼,完全不同。」吸血鬼的口氣裡毫無自誇,反而好像衷心地希望能不是這樣。

「上帝,」他嘆息:「我死得很快,這表示我害怕的能力也迅速消失,我只遺憾對過程沒有更加注意。黎斯特是個完完全全的白痴,『噢,看在地獄的份上,』他開始大吼:『你知道我根本沒為你作準備嗎?我真是個笨蛋。』我真想說『是的,你是。』但我懶得這麼說。『你今天早上得和我一起睡,我還沒有幫你準備棺材。』」

吸血鬼笑了:「這個棺材在我心中激起恐懼的共鳴。我想它吸走了我所有剩餘的恐懼能力,然後只留下一些我對與黎斯特共享一個棺材的警覺。此時他在他父親的房間,與老人道晚安,說他早上會回來。『你到哪裡去,為什麼你要過這樣的生活?』老人要求答覆,而黎斯特變得不耐煩。在這之前,他一直對老人好得不得了,幾乎到了令人反胃的地步。現在他卻擺出欺壓的姿態:『我照顧你,不是嗎?我給你的蔽蔭比你給我的好多了!如果我想整天睡覺整夜喝酒,我就這麼做,去你的!』老人開始抱怨,只因為我奇特的情緒狀況與極不尋常的精疲力竭感,我沒有出聲指責。我站在敞開的門前觀看這一幕,被拼花被面及老人臉上明顯躍動的顏色迷住了,藍色血管在他粉紅灰暗的皮膚下律動,我發現甚至他牙齒的泛黃都吸引我,而且我幾乎被他嘴唇的顫動所催眠。『這種兒子,這種兒子,』他說,當然從未懷疑過他兒子的真正本性:『好吧,走吧。我知道你在某個地方有女人,她丈夫早上一離開,你就去找她。把我的玫瑰念珠給我,我的玫瑰念珠到哪去了?』黎斯特說了些冒瀆神的話,把玫瑰念珠給他......」

「可是......」男孩開口。

「嗯?」吸血鬼說:「恐怕我沒有讓你盡情地發問。」

「我剛想問,玫瑰念珠上面有個十字架,不是嗎?」

「噢,那個十字架的傳言!」吸血鬼笑了起來:「你是指我們害怕十字架?」

「不能注視它──這是我以為的。」男孩說。

「胡說八道,我的朋友,全是胡說八道。我可以看我想看的任何東西,而我倒挺喜歡看十字架的。」

「鑰匙孔的傳說又如何呢?你們可以......變成輕煙從鑰匙孔裡穿過。」

「我希望我能,」吸血鬼笑著說:「多麼令人歡喜。我真想穿過各種鑰匙孔,感受它們不同的形狀,但不對,」他搖搖頭:「這是,你們現在怎麼說的......狗屎?」

男孩忘形地笑了,接著又擺出莊重的表情。

「你不必對我這麼害羞,」吸血鬼說:「什麼事?」

「有關用棍子剌穿心臟的說法。」男孩說,他的臉頰略現紅暈。

「一樣,」吸血鬼說:「狗屎。」他說,仔細地發出兩字的音節,男孩因此而笑了。「沒有什麼神奇的力量。你為什麼不抽煙?我看到你襯衫口袋裡有煙。」

「噢,謝謝。」男孩說,好像那是個棒透了的建議,但當他把煙擺在嘴唇上時,他的手指抖得那麼厲害,把火柴都給弄壞了。

「讓我來。」吸血鬼說,取過火柴,他很快地把一個燃著的火柴點上男孩的香煙。男孩將煙吸進去,眼光擺在吸血鬼的手指上,吸血鬼在輕柔的衣裳沙沙聲中退回桌子那邊。「洗手盆那裡有煙灰缸。」他說。男孩緊張地起身去拿,他朝裡面的幾個煙頭望了一會,然後,看到底下的小垃圾桶,他把煙灰缸倒乾淨,很快地把它擺在桌上。把香煙放在煙灰缸上時,他的手指在煙上留下潮濕的印子。「這是你的房間嗎?」他問。

「不是,」吸血鬼回答:「只是一個房間。」

「然後怎樣?」男孩問。吸血鬼正望著輕煙在頭頂的燈泡下聚集。

「呃......我們盡快回到紐奧良,」他說:「黎斯特把他的棺材放在靠城牆的一個破房間裡。」

「然後你真的進到棺材裡去了?」

「我別無選擇,我哀求黎斯特讓我待在櫃子裡,但他笑了起來,而且驚訝不已:『你不知道你是什麼嗎?』他問。『可是這是有魔力嗎?一定要這樣嗎?』我懇求,卻只再度聽到他的笑聲。我無法忍受這個方式,但當我們爭辯時,我開始了解我並不真的害怕。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豁然開朗,其實我一輩子都畏懼密閉的地方,生長於有高聳天花板及落地窗的法國式房子裡,我對於封閉的地方有種恐懼感。

「我甚至在教堂的小告解室時也覺得不舒服。那是種很常見的恐懼,現在當我向黎斯特抗議時,我開始了解到我已經不再有這樣的感覺了,只是還惦記著它,因為習慣,也因為無能於認識自己現有的驚人自由而攀附著它。『你處理得很差勁,』黎斯特最後說:『而且已經快黎明了,我應該讓你死掉。你會死的,你知道,陽光會毀滅掉我給你的血液,在每個細胞,每條血管裡。但你不必害怕,我想你就像失掉一隻手臂或一隻腳而堅稱那裡還會痛的人一樣。』這應該是黎斯特在我面前所說最聰明而且最有用的話了,它馬上就讓我清醒。

「『現在我要進棺材了,』終於他以他倨傲至極的口氣對我說:『你也要進來,睡在我上面──如果你知道什麼是對你有益的話。』我照做了,我臉孔朝下,躺在他身上。其實我並不害怕,但很厭惡與他這麼接近──即使他是如此俊俏誘人。這種複雜的感受讓我極為困惑。他閉上眼瞼,我問他我是不是已經徹底死亡了,我的身體仍然到處刺痛發癢。『不,你還沒有,』他說:『當你徹底死亡時,你會聽到及看到它改變,而且不會有感覺。到了今天晚上,你就應該死掉了。睡覺吧。』」

「他說得對嗎?當你醒來時是不是已經死了?」

「是的,我應該說是變了,同樣明顯的是我還活著。我的身體是死的,雖然還沒有完全清除掉不再需要的東西,但的確是死的。了解了這點,我與人類情緒的分離也進入了另一個階段。在黎斯特和我一起把棺材放上靈車及從停屍間再偷出一個棺材時,第一件對我而言變得明顯的事,是我不再喜歡黎斯特了。當時我與他有天壤之別,但比在我的身體死亡前已經與他大為接近。我沒辦法向你解釋得很清楚,顯然是因為你現在和我身體死亡前是一樣的,所以你不會懂的。但在死亡前,遇見黎斯特是我一生之中最特殊、最迷眩的經驗。你的香煙已經變成一根煙灰棒了。」

「噢!」男孩趕快把煙捺在煙灰缸裡:「你是說當你們之間的距離消失時,他也失去了......魔力?」他問,眼睛很快地鎖定吸血鬼,取出香煙及火柴的雙手比剛才自在得多。

「是的,這是正確的,」吸血鬼顯然很高興:「返回龐度萊的路程十分精彩,而黎斯特的喋喋不休則是我所經歷過最無聊、最煩悶的事情。當然,如我所說的,我與他有天壤之別,我得與我僵死的四肢奮鬥......借用他的說法,然而我還是了解了我對他的新感受,就在我被迫進行第一次殺戮的晚上。」

現在吸血鬼伸手越過桌面,輕輕從男孩的衣領上拂掉煙灰,男孩警覺地瞪視他縮回去的手。「抱歉,」吸血鬼說:「我沒有意思要嚇你。」

「是我該說抱歉,」男孩說:「我只是突然有種印象,你的手臂......好像不尋常地長,你坐著不動就能伸得那麼遠!」

「不是的,」吸血鬼說,再度把雙手擱在交疊的膝蓋上:「我動得比你眼睛能看到的要快得多,所以你的印象只是個錯覺。」

「你有向前傾?可是沒有啊,你坐得跟現在一樣,背靠著椅子。」

「不,」吸血鬼堅定重複一遍:「像我告訴你的,我有向前傾,好,我再做一次。」然後他再做了一次,男孩以同樣的困惑與恐懼睜大眼睛看著。「你還是沒看到,」吸血鬼說:「可是,你看,如果你現在看看我伸出的手臂,它一點也不特別長。」接著他舉起手,手指向天,宛如即將祈禱的天使。「你已經體驗你我之間看事物的基本差異。對我來說,我的動作顯得緩慢甚至僵滯,而我手指刷過你外套的聲音清晰可聞。我真的無意嚇著你,但也許你可以由此了解,返回龐度萊的過程對我而言是一場新鮮體驗的盛宴,光是樹枝在風中的搖擺便是如此誘人。」

「是的,」男孩說,但仍然看得出來在發抖,吸血鬼注視了他一會,然後開口:「我剛正談到......」

「你的第一次殺戮。」男孩說.

「是的,但我應該先從另一邊說起。那時農場已經陷入一團混亂,工頭的屍體被人發現了,主臥室裡瞎眼的老人也被發現,而沒人能解釋老人怎麼會在那裡。大家在紐奧良找不到我,我妹妹報了警,我回去時已經有幾個警察在龐度萊了。當時天已經很黑,黎斯特很快地向我說明,即使在微弱的光線下,也不可以讓警察看到我,尤其是我現在身體有明顯變化的時候。所以我在農場前的橡樹小徑上和他們談話,並且對他們要求進屋置之不理。我解釋說我前一天晚上在龐度萊,瞎眼的老人是我的客人。至於那個工頭則不在這裡,他到紐奧良辦事去了。

「這件事解決了之後──其間我的新軀殼對我大有幫助──我面臨了農場本身的問題,我的黑奴們惶惶不可終日,整天什麼事都沒做。我們當時有個做碗豆染料的工廠,而工頭的管理非常重要,不過我有幾個特別聰明的黑奴,可以承擔他的工作。其實他們早就可以接手了,如果我能承認他們的智慧,同時不害怕他們非洲人的外表及舉止的話。我仔細觀察他們,然後把管理權交給他們,而且還承諾給他們工頭的房子;另外從田裡找來兩個年輕的女人,專門照顧黎斯特的父親。我告訴他們我希望盡量保持隱私,除了提供服務外,如果他們能完全不打擾我和黎斯特,他們都會因此而得到獎賞。當時我不知道這些奴隸會是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的──懷疑到我和黎斯特不是正常人類。我不了解他們對超自然的體驗遠超過白人,我因為缺乏了解,還認為他們只是剛被奴化馴養而像小孩的野蠻人。我犯了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但讓我待會再告訴你,我正要告訴你我的第一次殺戮,黎斯特又以他無人能比的沒常識把它搞砸了。」

「搞砸了?」男孩問。

「我根本不該從人類開始的,但這得靠我自己去領悟。就在警察和黑奴都打發好了以後,黎斯特帶著我魯莽地鑽進了沼澤,當時已經很晚了,奴隸住的小屋一片漆黑,我們很快就看不到龐度萊的燈光,而我變得非常浮躁。那種感覺又來了──記憶中的恐懼與困惑。黎斯特如果有任何腦筋的話,應該可以先有耐性而溫和地向我解說──我不必害怕沼澤(蛇和小蟲完全不能傷害我),我必須全神貫注於新的力量,才能在漆黑中視物。相反地,他以指責來讓我困擾,他只關心我們的獵物,以及如何讓我完成入會式,開始正式成為吸血鬼。

「而當我們終於碰上獵物時,他拼命催我行動。他們是一小群逃跑的奴隸,黎斯特已經拜訪過他們,以在黑暗中等待有人離開營火或在他們睡覺時下手的方式,大概已經殺掉他們四個之一的人數;而他們對黎斯特的存在一無所知。我們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等到有個男人──他們都是男性──終於離開空地來到離樹林幾步之遙處,他解開褲子處理一個很平常的生理需要,當他轉身要走時,黎斯特搖搖我說:『殺他!』」

吸血鬼對著男孩圓睜的眼睛微笑:「我想當時我驚嚇的程度和你可能會有的反應一樣,」他說:「但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其實可以殺動物而不必殺人。我很快回說我不可能殺他,而那個黑奴聽到了我的聲音,立即轉身背對遠處的火苗,向黑暗中窺視,並且從皮帶裡抽出一把長刀。除了長褲及皮帶外,他身上沒有其他衣物,一個高個,手臂粗壯而皮膚光滑的年輕人。他用法國方言說了些話,然後走向前來。我發現雖然我在黑暗裡能很清楚地看見他,他卻不能看到我們。黎斯特閃到他身後,箝制住他的脖子和左臂,其速度之快讓我有挫折感。那個黑奴叫了起來,想把黎斯特甩掉;他咬了下去,那個黑奴像被蛇咬到一樣僵住了,然後跪下來。其他黑奴跑了過來,但黎斯特吸得很快。

「『你讓我作嘔,』當他回到我身邊時說。我們像是完全被夜色所遮蓋的黑色昆蟲,清晰地看著黑奴們的動作。他們發現了受傷的人,把他抱回去,扇狀地散開搜尋襲擊者。『快來,我們得在他們都回營地前逮到另一個。』他說。很快地我們追蹤到一個落單者,我還是很不安,相信我沒法攻擊別人,也不想這麼做。如我所說的,黎斯特其實可以做很多事,可以使我經歷的過程變得更豐富,但他沒有。」

「他能做什麼?」男孩問:「你是指什麼?」

「殺戮不是平常的行動,」吸血鬼說:「不只是把血吸得飽飽的。」他搖搖頭:「那當然是體驗到別人的生命,也常是體驗到生命經由血液慢慢地消逝。那是一遍又一遍重演我失去自己生命的體驗,那個在我吸黎斯特手腕的血,感覺他的心與我的心一起跳動時的體驗;那是一遍又一遍地重溫這些體驗,因為對吸血鬼而言,那是最極頂的體驗。」他非常嚴肅地說,好像在和意見不同的人爭辯似的。「我不知道黎斯特是否曾欣賞過這件事,雖然我不知道他怎能絲毫無所感。讓我這麼說,他會欣賞某些事,但對探究其內涵並無太大興趣。在我抓住他手腕索求生命而不肯放手時,他可以先提醒我會有什麼感覺,或為我找一個我能安靜而有尊嚴地體驗我第一次殺戮的地方,這些對他來說都不困難。然而他魯莽行事,好像希望能儘快擺脫這件事,就像儘快走完眼前的路一樣。他一抓到那黑奴,就箝住他身體勒住他脖子。『做吧,』他說:『你現在已經不能回頭了。』

「我深感厭惡,又因挫折而軟弱,於是我照做了。我在彎曲掙扎的人身旁跪下,雙手抓住他肩膀,尋找他的脖子。我的牙齒才剛開始變化,還不能直接刺進去,因此必須撕開他的皮肉。但一旦皮開肉綻,鮮血就汨汨流出,而當我鎖定在它上面、狂飲著......其他一切都消失了。

「黎斯特、沼澤、遠方營區的聲音都沒有意義了,黎斯特甚至可以是隻小蟲,嗡嗡作響,然後消失於大自然中。吸吮迷住了我,這個人溫暖的掙扎逐漸在我雙手的壓力下紓解,然後又出現了擂鼓的聲音,這是他心跳的聲音──只是這次它跳動的頻率和我心跳的鼓聲完全一致,二者在我體內每一寸血肉中合鳴,直到心跳聲愈來愈慢,直到成為輕柔不絕的隆隆聲。我迷迷糊糊地,身體飄飄欲仙,然後黎斯特把我往後拉。『他死了,你這個白痴!』他以他獨特的魅力及老練說道,『你不可以在他們死掉後吸血!記住這點!』一時間我陷入狂怒,不能自己地堅持此人的心臟還在跳動,而且有再抓住他的衝動。我的手撫過他胸膛,抓住他手腕,如果黎斯特沒有把我拉起來而且打我耳光的話,我會咬進他手腕的。這個耳光讓人錯愕萬分,不是尋常的痛,而是另一種知覺上的衝擊,剝去了所有的感覺。我在困惑中旋轉,然後背靠著一顆柏樹,無助地茫然瞪視著,夜晚與昆蟲一同在我耳中律動。『如果你那麼做會死掉的,』黎斯特說著:『如果在死亡時你還攀附著他,他會連你一起吸到死亡之境。此外,你也喝得太多了,你會不舒服的。』

「他的聲音刺著我的耳朵,我突然有撲向他的衝動,但我正有他所說的感覺。我胃裡有種打磨似的痛覺,好像裡面有個把東西吸進去的漩渦。這是因為血液太快進入我自己的血液,但我當時不知道。黎斯特像貓一樣地在夜中移動,我跟著他,腦袋裡不斷悸動,當我們抵達龐度萊的房子時,胃痛一點也沒好轉。

「我們在客廳桌邊坐下,黎斯特在擦亮過的木頭桌子上玩單人牌戲,我在一旁輕視地凝望他。他正喃喃地講些廢話,我會習慣殺人的,他說,這會變成小事一樁,我不能讓自已動搖,我反應過度,好像那些『凡人的成分』還沒有擺脫一樣,我會很快地習慣這些事。最後我終於問:『你這麼認為嗎?』其實我對他的回答根本沒興趣,我現在己經認清我們之間的差異。對我來說,殺戮的經驗簡直像災難一樣,吸吮黎斯特的手腕也是;這些經驗如此懾人,大大改變了我對周遭事物的看法。從客廳牆上我弟弟的肖像,到法國窗頂格中的一個孤星,我無法想像另一個吸血鬼會把這些視為理所當然。我永遠地變了,我知道,而我對任何事──甚至紙牌一張張擺成一列的聲音──都感到尊敬。黎斯特卻感覺相反,或者他根本就沒感覺,他是那種錯誤的人選,什麼好的東西都做不出來,和凡人一樣淺薄而不快樂。他一面玩牌一面閒聊,輕視我的體驗,完全封鎖住他自己可能有的體驗。

「到了早上,我發現我完全超乎於他,讓他當我的師傅完全是因為我被可悲地騙了。他必須指引我通過一些必要的課程──如果還有其他真的課程的話,而我必須容忍對生命毫無敬意的他。我對他覺得寒心,並不是因為比他優秀而輕視他,只是我渴求更多新的體驗,和我的殺戮一樣美麗,一樣天崩地裂的體驗。而我發現,如果我想盡量擴大我所有的體驗,我必須用我自己的力量來學習,黎斯特幫不上忙。

「當我終於從椅子起身走到走廊上時,已經過了午夜了。月亮飽滿地懸掛在柏樹之上,燭光從敞開的門流瀉出來,房子的柱子及牆壁才剛粉刷過,地板剛掃過,夏雨讓夜晚乾淨而閃爍著水滴。我靠在走廊最後一根柱子上,頭碰到茉莉的卷鬚,長在那裡的它與紫藤永遠處在交戰狀態。我想到在整個世界與整個未來,究竟有什麼在等待我?然後我決定珍惜地、誠敬地去面對它們,我知道,每件事都會引導我走向另一個新的體驗。我自己還不確定這是什麼用意,我說我不想魯莽地進行體驗,我覺得做為一個吸血鬼是這麼有力量,以致於不該加以浪擲,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是的!」男孩急切地說:「這聽起來好像是在戀愛一樣。」

吸血鬼的眼睛發亮,「對的,那的確像是戀愛,」他笑了:「我告訴你我那天晚上的心智狀況,好讓你了解吸血鬼之間也有很大的不同,以及我怎麼會採取與黎斯特不同的作風。你必須了解,我並不因他不欣賞自己的體驗而責怪他,我只是不了解這樣的感受怎能被浪費,但接著黎斯特做了件讓我找到學習之路的事。

「他相當欣賞龐度萊的財富,他對他父親晚餐用的瓷器餐具之美感到高興,他喜歡天鵝絨縵布的觸感,還用腳趾撫弄著地毯的花紋。現在他從瓷器櫃裡拿出個水晶杯,然後說:『我真懷念玻璃杯。』由於他的語調裡有種帶著促狹的愉快,我開始以嚴苛的眼光研究他,我真的非常討厭他!『我要向你表演一個小把戲,』他說:『如果你喜歡玻璃杯的話。』

「把杯子放在牌桌上之後,他走到我站的走廊上,姿態再度轉變成一個正在追蹤獵物的動物,眼睛刺探著房子燈光之外的黑暗,窺視橡樹拱型枝椏的下方。突然在一瞬間,他已經跳過欄杆,輕輕落在下面的地上,然後閃進黑暗中,雙手抓住了個東西。當他持著牠站在我面前時,我驚訝地看到那是隻老鼠。『別這麼白痴,』他說:『你沒見過老鼠嗎?』那是隻巨大、有長尾巴而且正不斷掙扎的田鼠,他抓著牠的脖子,讓牠沒法咬人。『老鼠可以是很好的食物,』他說,然後帶著老鼠走向那個酒杯,扯開牠的喉嚨,立即讓杯子注滿鮮血。老鼠被丟下走廊欄杆。黎斯特勝利地將酒杯舉向蠟燭,『你恐怕不時得靠老鼠維生,所以拿掉你臉上的那種表情,』他說:『老鼠、雞、牛,如果你不想在船上引起恐慌,而使得他們來搜你的棺材的話,你最好清理一下船上的老鼠。』然後他優雅地啜飲鮮血,彷彿那是紅酒一樣,他小小地擠了個鬼臉:『涼得這麼快。』

「『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能靠動物過活?』我問。

「『是的,』他全喝了下去,然後隨意地把杯子丟進壁爐,我瞪視著碎片。

「『你不介意吧?』他帶著諷刺的微笑指碎片,『我真希望你不會,因為如果你介意的話,你也不能做什麼。』

「『如果我介意的話,我可以把你和你父親趕出龐度萊。』我說,我相信這是我第一次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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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及本書簡介

安.萊絲(Anne Rice),是美國數一數二的恐怖小說作家,
在1941年生於美國紐奧良一個篤信天主教的家庭裡,是四個姊妹裡的老二。

她對寫作一向有濃厚興趣,但直到六歲大的女兒因為急性白血球過多症去世後,
她才開始成為一個專職的作家,並且寫出一系列以吸血鬼為主題的恐怖小說。
聲譽鵠起,短短幾年間,就躍升為著名的暢銷作家。
在當前競爭激烈的美國文壇中,她已經儼然成為「吸血鬼大師」了。

她的第一部作品就是《夜訪吸血鬼》,
裡面的靈魂人物包括了一個在五、六歲大時變成吸血鬼的小女孩,
不論歲月如何流逝,小女孩永遠不會長大。
這與她早逝的女兒間有何相關,難免引起讀者帶著同情的聯想。

當然,安.萊絲並不只想在書中為女兒尋找失去的生命而已。
她在這本《夜訪吸血鬼》中,不僅帶領讀者探訪了吸血鬼一向神祕幽暗的世界,
更對生命的本質作深入的思考與探索。
古今中外,多少凡夫俗子期盼長生不老;
因為不可得,永生更是令人深深嚮往。但是,如果真的能夠得到永遠的生命,
與日月同壽,看盡滄海桑田、人事變遷,
孤獨地走過人間歲月,那又會是什麼樣的感受與心境?

一般的吸血鬼小說可謂千篇一律,電影、電視亦然。
角色平面膚淺,情節幾乎都在一個固定的模式下發展,
讀者看習慣了,似乎也不以為意。
但安.萊絲的吸血鬼小說,卻似乎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窗,
讓我們可以一窺吸血鬼的生活與內心,
這實在讓恐怖小說的愛好者大感振奮——不僅是對她作品的創意,
也對她探討的深度。她不只是為吸血鬼的故事打開了一扇窗,
更為恐怖小說開啟了一片新天地。

《夜訪吸血鬼》這本書讓安.萊絲一砲而紅,然而,
與其說這是一本恐怖小說,不如說它是一本以吸血鬼為主題的文學作品。
雖然它情節的曲折新奇,人物的鮮活生動,使它具有通俗小說應有的市場吸引力。
但安.萊絲優美細膩的文字,加上對生命本質的探討,
卻使得這本書具有豐富的文學性格,不是一般尖叫連連血腥陣陣的恐怖小說所可以比擬的。

在安.萊絲的筆下,吸血鬼所能得到的最大肉體歡愉來自殺人,
因此對吸血鬼而言,男、女、老、少,皆是皮相;在吸血鬼之間,
性別的差異顯然不具意義,吸血鬼之間的愛,
在極大程度上是屬於精神層次的,超越性別、年齡等一切人類的思考模式與價值觀。
當然,和其他吸血鬼故事一樣,本書中的吸血鬼也殺人,而且不斷地殺人。
但是以往讀者多從人類的觀點來看待這件事,現在在這本書中,
讀者可以換個角度,藉著這一場扣人心弦的專訪,
試著從吸血鬼的角度來看事情——包括生命的存續與殞滅。

這本書是以一個記者無意間訪問到了一個吸血鬼開始,
隨著訪問的進行,逐漸揭露出一個匪夷所思又令人冷汗直冒的黑暗世界。
這個黑髮、綠眼、蒼白光滑得像大理石像的英俊吸血鬼,
會向渾身顫抖的記者吐露出什麼祕密呢?

這是一個你從來沒有看過的吸血鬼故事,而且你也永遠不會忘記。

+翻拍做電影後...+

演員: 安東尼奧班德拉斯 Antonio Banderas
布萊德彼特 Brad Pitt
克利斯汀史萊特 Christian Slater
湯姆克魯斯 Tom Cruise
克絲汀鄧斯特 Kirsten Dunst

編劇: 麥克克里斯多佛 Michael Cristof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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